少年向后退去,不料山石不固,石碎踏空,脚下再无立身之地。 失重感迎面而来,肃肃山风掠耳,风阻难抵人重,坠落下降间无丈无量,少年双眸失色,沉溺于最后风景——是悬崖峭壁,岩间孤树,是狭窄晴空,大雁归巢,是山风与心跳交缠,不知哪个更令他战栗。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景象忽变。 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少年胸腔,凉意上涌,水从鼻入,呼吸瞬间被堵住。他意识到自己身在水底,水声湍湍,睁眼即是清澈水纹与争先抢后上涌的气泡,再看,忽隐忽现的青山入眼,他挣扎着从水中脱身,却发现手脚都被水草束住,动弹不得。 天空明媚,河水清澈,鱼儿嬉闹,万物光明,而他一片死寂。 少年清醒地旁观着自己一点点窒息的光明。 意识消沉之际,忽然有人破水而来! 少年手指颤了下。 周围声音渐渐消失,眼前景象快被黑暗替代,他偏偏看清那人眉目。 那双平静的褐眸,湛着阳光金灿,明明像古井潭水般毫无波澜,却又蕴藏别样风华,明亮无比。 她生硬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眸中固执难解。 悬崖之下,来获新生。” — 楚辞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浑身火热。 柴火声噼里啪啦,身边有微弱的呼吸声,楚辞云艰难地睁开眼睛,残留在鼻息胸肺的水汽让他呛了几声。 少年迷茫地看着头顶昏暗的草屋棚。 昏迷前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他坠入湖底,纪堇一渡他气息,将他救了过来。 楚辞云心跳得很快。他料到纪堇一会救他,却没算到她会跳崖而下,那般不顾生死来救他。刚才的梦与白日的事情混乱交织,他一时分不清孰真孰假。 忽然一道劲力甩在他身上,楚辞云瞳孔微缩,全身肌肉传来的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咳嗽,搂着他的手动了动,身边传来娘子声音:“你醒了?” 纪堇一救楚辞云时扯伤了右臂韧带。她缓过痛意,撑身起来,微卷的头发散乱披肩,削减了几分冷硬,她睫毛又长又翘,琥珀色的褐眸在黑暗中亮晶晶的。仔细地瞧,就会发现平日里不修边幅的杀手娘子五官秀美小巧,生得也是极好的。 因为黑暗,纪堇一不由得凑近瞧他,“你还好吗?” 他们衣物相贴,离得极近,楚辞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鲜活的生命气息将他拉回现实。 山夜静谧,月光朦胧,身下的土炕温暖,楚辞云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娘子俯身向下与他额头相贴,边呢喃:“还是很烫。” 楚辞云睫毛飞快扇动,不自在地侧头,心跳加速鼓动。 她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还真没让你死成,你可欠了我个大人情。” 纪堇一跳下床,去点了盏油灯。 回来时她嘴里叼了块肉,边说:“救你时顺手刺了条大鱼,尝不尝?” 楚辞云动了动,感受到全身筋脉的撕扯,他意识到续接好的筋脉再次断得彻底,痛得渗出冷汗。 他听到娘子嗤笑,她讽刺:“这下好了,你是再也不能习武了。” 楚辞云被她掐着下巴灌了几口温水,又呛了几声,纪堇一粗鲁地用衣袖帮他擦掉脸上的水滴,然后坐在他身侧。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纪堇一在气头上。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轻易地放弃生命,既然想死,又何必让人救他。要死就死,还找人陪他。 纪堇一觉得他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 她阴阳怪气:“楚郎君若还想寻死,不如先将银钱交予我,保管每年给您烧钱祭祀,将您供得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黑暗中,楚辞云无声笑了,但言:“好。” 纪堇一:? 她侧身看他,迎上楚辞云温润的眼神,他问:“我们是在哪?” 纪堇一不情不愿答道:“山里猎户留下的木屋。” 现下天寒地冻,野物冬眠,打猎的村民久不进山,这间木屋便空置了许久。 楚辞云眨眸,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纪堇一想了想,“冬日天黑得快,现在应是戌时初。”说到这她开始叨叨:“我们午时出城,到这大概一个时辰,可现在天都黑了,进不了城,我为救你可花了不少功夫。” 纪堇一清算:“我唯一的护心丹被用去护你心脉了,还废老大劲把你扛到这里,给你烤衣服换衣服,劈柴烧炕……外面风雪大得我找不到出山的路,你又伤重,我只好先在此处安置。” “这么一算你可欠我不少银子。记住了不?” 原来这句才是重点。 楚辞云双眸弯弯,应了声好,又道:“要立字据吗?” 纪堇一微挑眉,屁股扭到正对他坐好的位置,俯身逼近,褐眸带着威胁,“你敢逃?” 少年温润:“怎敢。” 纪堇一眼眸微转,突然捏住他尖细下巴,逼他对视,冷声:“你要是在没还清欠我的债时寻死,我就先把你废了,保管你生不如死。” 娘子语声狠厉,颇有说到做到之势。 楚辞云将她推开,眸子清澈莹亮,他说:“可以。” 纪堇一反握住他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略带侵略性地盯着少年眉目,他生得真是极好看的,眉深墨重,俊秀如画,刹那间迷了某人心神。 纪堇一回想起在湖面下渡他气息时的场景,一时心猿意马,她难耐心痒向他凑近,调侃的话到嘴边变了味:“你亲起来应该很不错。” 楚辞云:…… 楚辞云脸颊发烫,像琉璃般的黑眸愈发璀璨,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少女红唇,又猛地移开视线。 他声音打颤:“纪堇一!” 被点名道姓的纪某人回神,轻咳了声,非常淡定地退身下床,声线冷清:“你…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回城。” “我出去寻马。” — 夜深人静,纪堇一在山中兜了一圈,在山林中找到马匹。突然山中传来轰天巨响,黑夜被灿烂的光芒照亮。 纪堇一抬首。 夜幕中绚烂的花火绽放,肆意流光,成瀑布繁星坠落天际。一次次光束冲天升起,很快有雷鸣般的爆炸声压覆夜空,烟花散落山间。 它照亮了天上飞雪,惊飞了林鸟,五彩斑斓的火药以黑幕作底,给这白雪覆盖的荒芜山川添上昳丽色彩。整座山都随之震动一二。 雪花如絮,炸药爆发出的巨大威力使纪堇一颤了下,绚丽夺目的花火让她一时失神。 整整十五炮烟火轰鸣,孤山才慢慢归于平静。 纪堇一才能思考:是谁放的烟花?谁敢在长安郊外如此放肆?烟花的方向…是悬崖的方向! — 大批人马入山,从山顶往下看,光秃秃的林木中一串蜿蜒如蛇的火光亮动。 顺着烟花方向,纪堇一在悬崖上见到一个靠着树根打瞌睡的老者。她谨慎地靠近,心想,这场烟花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楚辞云跳崖的地方,是信号,还是阴谋? 她想到此行之事的险恶秘密。纪堇一开始后悔与楚辞云出城。 她惴惴不安地看清老者面容,脑海里绷着的弦瞬间松下。她见过此人,是今晨楚辞云带她去叨扰过的老人家。不过一个鬼市里的商贩,不足为惧。 楚辞云到底在做什么?纪堇一带着疑惑拍醒了老者。 马六叔冷不丁被拍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皱纹横布的眼,被突然出现的娘子吓了一跳,“你,你谁啊?” 冷硬娘子单刀直入:“是你放的烟花?” 马六叔脑筋一转,心道此女一身杀气,看起来身手不凡,若是看上他的烟花手艺对他不利… 马六叔忙摇头:“不是,放烟花的人早走了。” 纪堇一蹙眉,她这一路走来可没看到下山的人。这老头睁眼说瞎话。 她反问:“那你在这作甚?”又懒得绕圈子,直言:“我今早与楚辞云一起见过你,他找你可是为了今晚的事?” 听到她提起今晨,马六脑子清醒过来,方想起今早楚郎君身边是跟着一女子。这般,他倒是放下戒惕,先问了句:“楚郎君现在何处?” 纪堇一眉目一斜,颇为不耐烦地威压向马六,匕首飞快地架于人脖前,她声如寒冰:“是我在问你问题。” 她耐性极差,最烦听到废话。 马六叔身体一僵,错愕地盯着眼前的狠厉娘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心想,楚郎君身边怎么会有这般强盗的人!? “嗯?”娘子嗓音不满又阴邪。贴着脖子的匕首紧了紧,凉意从皮肤蔓延心脏,马六叔回神,为保住小命,忙答:“是,楚郎君今早让我来此处放烟花,还让我在这多待一个时辰。” 马六叔迎上她阎罗般的眼神,哆嗦着继续:“一个月前楚郎君与我谈生意,他让我按照他的图纸做一些烟花棒子,本是今日取货,他却突然改了主意,让我将这些大型的礼.花.弹运到这里,在戌时末点燃。我只知道这些,娘子饶命啊!” 纪堇一耳廓微动,细听得那群被烟火引来的人马正朝这边赶来,她眼眸眯了眯,松开了马六叔,语气冷硬:“知道了,待会有人来,可别说我来过。” 说罢起身,纪堇一利落地翻身上马,从另一条山路离去。 — 乌月蒙天,寒气凛凛。 丛林深处的木屋内亮着一盏微弱烛灯,一身素冷的白衣少年正倚门看雪。 冷风瑟瑟,马蹄声重。月光洒在空阔的雪地上,楚辞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下,面色苍白,看向丛林深处那抹身影的眼里却亮着光。 纪堇一策马从黑暗中出来,闯进这片月色,她身姿潇洒,脊背挺直,随意束起的墨发随风飞扬,俏丽容颜如冰雪高傲,一身风流侠气,气势慑人。 她紧紧盯着门口的那抹白衣身影。到了近处,她勒马停住,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朝少年走去。 楚辞云见她来势汹汹,不由猜测她遇到了什么事。但见少女武衣扬起,笔直长腿轻松一跨,就来到他面前。纪堇一是丝毫不注重外在的,她洒脱随意,带着一种偏中性的美,像是一柄月光铸成的剑,锋利又迷人。楚辞云霎时屏住呼吸,然而下一刻就见她挥拳砸向自己。 楚辞云乌眸微颤,拳头砸到了他耳侧的墙上。随后他感受到肩膀上一阵重压,他已然被纪堇一扣住困在墙角。 而那一刻全身上下涌来的痛意要将他吞噬,楚辞云脸色更加苍白,乌黑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水雾,像是湛了破碎月光一般,水光点点。 少年仰颈,又被纪堇一扣住下巴逼着对视,她声线淡淡:“我想你该给我解释解释。” 烟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纪堇一看着他俊秀却苍白脆弱的脸,美眸里没有一丝怜惜,只是一瞬不差地盯着他看,像狼盯着猎物般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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