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姐这是去了哪里,这身打扮……” 夏鸾容眼中掠过一丝惊诧,招牌式的微笑却始终挂在唇边。弧度仿佛用尺丈量好的,永远都是一个模样。 她乃是庶出,只比夏莳锦小了半岁。生母崔氏戏子出身,大抵是怕女儿也连带着被看轻,故而闺礼淑仪上的教导比照嫡姑娘还要严苛。在洛阳时甚至拿出梯己贴补,请了位宫里出来的嬷嬷,至纤至悉地对夏鸾容规训教化。 经年下来仪态倒是调训到位,只是人却少了这年岁该有的俏皮和灵动。花样的年华,镇日老气横秋,连笑也是老练有余,诚意不足。 若说夏莳锦对她的感觉,一个“假”字足以概括,故而尽管她二人年纪最为相近,却从不曾交心。 眼下夏莳锦还穿着随侍的衣裳,懒得捏词扯白,如实道:“今日阿兄去春山围场狩猎,我好奇也跟去瞧了瞧。” 她口中的阿兄是指夏徜,今年二十有三,乃不曾进门的外室所出。出身尴尬的夏徜,因着从襁褓之时便被抱回府来记在了侯夫人名下,也算是过了明路。是以他对夏莳锦这个侯夫人的亲女,也要比对旁的兄弟姐妹更亲厚。 正因这般,如今身为太子伴读的夏徜,才会偷偷带夏莳锦去围场,而夏鸾容却连围场狩猎的事都压根儿不知。 此刻从夏莳锦的话里听出亲疏远近来,夏鸾容心下不悦,面上却不显,只柔柔提醒:“三姐姐如今身份大不同了,未来是要进东宫的人,若还这般淘,只怕有心人会拿来作文章,毁了似锦前程。” 夏莳锦忍不住笑出声来:“什么时候嫁人也成了前程?再说八字都没一瞥的事,四妹妹还是莫要打趣我了。”说着,她抬手捏了捏后颈,“这一路车马颠簸的厉害,我先回房了。” 回了倚竹轩后,夏莳锦正要吩咐备水沐浴,阿露却先呈过来一只香檀木函:“娘子,这是今早您出门不久后,有人送来的。” 夏莳锦的目光落在上面,一路的愁绪似有了些许缓解。 阿露带人去备水,水翠则服侍着夏莳锦宽衣拆发。入净房后,夏莳锦便屏退了左右,手里端着那只木函。 这是她与贺家郎君鸿雁传书所用,两人手里各有一把小钥匙,旁人是打不开的。 她拿自己那把钥匙将木函打开,露出几张纸,然后是半匣碎银。难怪先前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那几张纸,其中三张是贺家郎君的亲笔信,另外两张则是银票。 夏莳锦不禁蹙眉。 展信读罢,方才明了,原来贺家郎君将老家的祖产和良田变卖了,要以这些为她赎身,求侯爷和夫人放嫁……
第2章 斗法 一股酸涩涌上眼眶,下巴也微微搐缩,夏莳锦将信折好放回木函,掬了一捧水轻拍到脸上,混淆了那将落未落的泪意。 半年前,她曾在寒山寺遇到恶人,幸被同在寺中落脚的年轻郎君救下。 那位郎君姓贺,名良卿,是位留京候缺的进士,铨选三个月后,终于授管了杞县县令一职,当晚正是赴任前到寺中还愿。 彼时夏莳锦衣衫不整,形容狼狈,生怕坏了名节,便未告知真实身份,只道自己是安逸侯府的丫鬟。 贺良卿一个做官的,却并不轻视她的下人身份,亲自护送她回了侯府。 夏莳锦以银钱相酬,贺良卿不肯受,是以下车前她悄悄将银袋藏在了厢椅的缝隙里。 然而翌日一早便有人送了个木函来,打开一瞧正是昨晚她留于车上的银子,一钱不落,如数奉还,只那个她亲手所绣的银袋并未还回。 此番结缘后,贺良卿隔三差五便要鸿雁传书,讲一些赴任途中的有趣见闻,和到任后经手的蹊跷案件,偶尔还捎带几样土仪风物。 起先夏莳锦只是礼节性的回复一二,慢慢的竟也习为故常,偶有间隔久了未收到来信,还会生出几许担忧。 担着两京第一美人的名头,夏莳锦的爱慕者自是能从汴京排到洛阳,可贺良卿却与那些人皆不相同。他既不知她的出身,初见时她亦一身狼狈,他不为权势所诱,也不被皮相所惑。 半年来两人远隔万水,更是无色可图,全然一片纯粹赤诚之心。 出了净房,水翠拿装着柰花和炭火的鎏金球为夏莳锦烘发,良久不见夏莳锦说话,疑她还在担惊受怕,便出声安抚:“娘子莫怕,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没什么好怕的。”夏莳锦透过铜镜与水翠对视,唇畔浮出一抹笑:“办法我已想好了。” 水翠停了手里动作,连忙催问:“什么办法?” 夏莳锦抿唇,未涂膏脂的唇瓣显露出淡淡的桃粉,柔嫰又俏丽。翕张间,吐出天籁般的玉音:“远嫁杞县。” 水翠惊得险些将手中的鎏金球给摔了!可这决定夏莳锦虽做得匆促,却也深思熟虑过了,各中利弊想得透彻。 若继续留在东京城,照皇后的作风应是很快就会召她入宫。到时避无可避,多半会叫段禛认出来,而他多半也会杀了她灭口。 若只关乎她一人的小命还可赌上一赌,可经过这么久,段禛必会疑她已将所见告知了父母,届时只怕她的父母也会遭受牵连。 侯门再如何显贵,一但触及天家颜面,谁又不是刀俎下的鱼肉? 她既要婉拒皇后好意,还得离开京城避免同段禛碰面,能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能想到远嫁这条路。 幸而良人是现成的。 夏莳锦当晚将要嫁去杞县的决定跪禀给父母时,安逸侯夏罡气得摔了一整套茶盏,侯夫人孟氏则直接翻着白眼气晕了过去。 “从小金尊玉贵地将你养大,可谓是捧在手心儿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我和你母亲不求你成龙成凤,你不想进宫便不进,但至少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确保下半辈子也能吃穿不愁!” “可你倒好,居然没出息到要嫁去杞县那毛都不长的犄角旮旯!” …… 夏罡越骂越气,厚掌砸在已空无一物的桌案上连道“孽障”! 然而从小到大夏莳锦早已摸透了亲爹的脾性,瞧着恶言厉色,内心却是柔脆得不行。遇事她无需多作争辨,只消掉几滴泪便能浇熄他的怒火。 夏莳锦低声抽噎着,拿帕子揩拭眼角,示弱道:“爹爹,都是女儿不孝……” 心肝宝贝若只是掉泪倒也罢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唤自己爹爹……夏罡瞬时就绷不住了,痛惜又无奈地长叹一声,便亲自上前将女儿从冷硬的地砖上扶起,心生妥协之意。 “囡囡啊,你要是真看中了那穷小子非他不嫁,就干脆让他入赘!往后一应用度皆不用他出,为父养着你俩一辈子!” 一听这事有缓儿,夏莳锦倒是止了哭啼,只是让贺良卿入赘那是万万不可,她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她轻轻摇头,嘴角抽了抽:“爹爹,贺家郎君家贫志坚,要他入赘侯府不啻于打他的脸。他虽初入仕途,却也是一方父母官,女儿嫁去杞县不会受苦的。” 眼见招赘这条路也行不通,夏罡再次妥协:“那为父就设法将他调来汴京,你二人自立门户,但至少在爹娘眼皮子底下,有事也好照拂。” 说来说去,还是不许她离京,夏莳锦有些着急:“不行,女儿就想嫁去杞县,求爹爹成全。” 压下满腔怒火哄劝了半天的夏罡,见女儿油盐不进,无名火再次窜起:“我看你是被那小子下了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别嫁了,留在府里一步也不许离开,直到你脑子清醒了为止!” 说罢,夏罡怒甩袖子大步出了门。 夏莳锦看得出,这回父亲是当真气急了。 父亲果然说到做到,非但禁了她的足,连封信也不许她往外传。不过父亲要同自己斗法,夏莳锦倒也不是没招儿。 接下来几日,她干脆效仿以往祖母折腾人的法子,以绝食抗争。白日粒米不进,送来的饭菜尽数让人端走,夜里却偷偷点着小灯躲在被里胡吃海塞,以支撑明日继续绝食抗争。 父女如此对峙了三日后,孟氏忍不住来倚竹轩劝女儿,惊见女儿容颜惨悴,唇间无一丝血色,却还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大有执拗到底的决志。 孟氏只顾心疼,自是未发现那些只是妆容所致。孟氏哭着回去,添油加醋将宝贝女儿的可怜样说给侯爷听,言语间大有父女再杠下去只怕女儿熬不过今晚之意。 夏罡在屋里来回踱步,急如热灶上的蚂蚁,却还是不肯松口,怀着一腔恼意宽衣上了床。 到了半夜,夏罡被噩梦惊醒,睁眼时犹唤着女儿的乳名。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可怕场景,竟催着孟氏穿衣趿鞋,连夜随他去倚竹轩告诉女儿他同意了。 然而夫妇二人踏着月色焦急来到倚竹轩时,却瞧见窗前还有光亮。针落可闻的寂静深夜,屋内还有动静传出,夫妇二人贴耳一听,竟是吧唧嘴的声音…… 夏莳锦正盘腿坐在床边畅快啃着鸡腿儿,倏忽察觉窗前的明暗变化,抬眼时正好瞧见两团黑影闪过,不由心颤! 她倒是不信鬼怪之说,也不信贼人能闯过侯府的重重守卫,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爹娘不放心半夜看她来了。 于是乎她匆匆把盛满肴馔的托盏往被里塞,可抬眼一看桌上还有许多吃剩的果皮骨头,一旁水翠和阿露的手里也捧着果子和香饮,定是来不及收拾了…… “娘子怎么了?”水翠阿露双双纳罕,接着就听见外间的启门声。 两个丫鬟不由得一惊,心想大半夜的谁会来?水翠素来胆大,正转身要出去瞧,就被夏莳锦将胳膊拽住,夏莳锦比了个口型,水翠福至心灵,顿时明白了。 之后,夏莳锦眉间笼着一片生无可恋的僝僽,颓然开口:“都拿走吧,以后莫再做这些无聊之举了,你们就是在我面前啃一百只鸡腿儿,也不会让我动摇半分。” 阿露略迟钝,一时没想明白,水翠倒是立马陪着唱了起来:“小娘子您这是何苦呢?几日来您粒米不进,这身子骨要撑不住的呀~奴婢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呵~”夏莳锦无奈苦笑,“撑不住倒好。我若不负贺郎,便要负了爹娘……两头皆是此生挚爱,将我在中间生生拉扯,倒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去。” “小娘子……”水翠一脸悲切,声调凄婉:“您的命怎就这么苦啊~” “行了,别演了!”主仆二人正一搭一唱演得投入,忽地一声喝斥将她二人打断。 夏罡负手进屋,面沉如水。 孟氏也跟在他身后进来,见女儿抽抽搭搭还在故作虚弱态,生怕侯爷更气,赶紧抢先揭穿:“你刚刚偷吃,我和你父亲早隔窗听见了。你这孩子!” 犹在抽泣的夏莳锦立时噎住,整间陷入尴尬。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回演砸了,委实不知如何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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