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自己没得选,夏莳锦好脾气的点点头:“好。” 反正她在人前还是得称他为殿下,只有像今日这样四下无人之时才会唤他哥哥,可是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时候呢?所以且当哄傻子吧。 “那我送哥哥出府。” 在她催促一般的目光下,段禛敛了笑意,随她往车马门走。 因着内宅多有不便,昨晚段禛让侍卫们皆留在了前院,孟氏命人给他们空出几间房安置。此刻侍卫们俱都军容整肃地列队等在车马门旁,秣好的马儿也都牵在身旁。 他们脸上身上都自带一股煞气,夏莳锦不敢靠近,隔着十数步就跓下了脚步,福了福身:“臣女恭送殿下。” 这处已算不上私下,她也没理由再多喊他一声便宜哥哥。 段禛撩她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却被牵马过来的六和打断了:“殿下,您的马。” 段禛接过缰绳时横了六和这个没眼力的一眼,六和见事不好赶紧识趣退下。 段禛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坐在马背上俯看着马下姱容修态的小娘子,开口时声音清越,尾音却似带了小钩子,有着说不出的缱绻:“行了,快回去吧囡囡。” 话音落地的瞬间,夏莳锦周身一凛,如遭雷殛,夏衫下根根寒毛颤栗…… 她于惊愕间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笑眸,春风一度,有些欠揍。随着一声脆亮的“驾!”,马儿引颈嘶鸣,绝蹄而去。 河斜月落,晨光熹微,夏莳锦杵在院中像一尊泥胎木雕。 现下回想,父亲在堂上时的确唤了两回她的小字,只是平日习惯了她并未在意。不想竟被有心人给记在了心里,还堂而皇之的这么唤她? 微恼着,夏莳锦又想起方才在廊上,段禛说往后彼此都换个称呼,他要她叫他哥哥,却没说他要叫她什么。该不会……往后都这么叫她了吧?! 想到这种可能,夏莳锦苦巴着一张脸往回走,叫人瞧了似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露还一直在廊上等着她,见她臊眉耷眼地回来,担忧地问:“娘子,您没事吧?” 夏莳锦摇摇头,随口问她:“你们早上用过饭了没?” 阿露一脸委屈巴巴:“大郎君气都气饱了,从昨晚到现在没用过一口饭,奴婢们自也不敢用。” “哎——”夏莳锦收拾了下心情,决定还是先哄好阿兄再想别的吧。 于是彻夜未睡的夏莳锦未回房,而是又去小厨房忙和了一个多时辰,亲自做了一碟虾绒毕罗送去听风阁。 夏徜原本是要回来后补个眠的,奈何沐浴后跑了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竟越发清明起来。于是又穿衣来了书房,不多会儿夏莳锦就端着一碟毕罗示好来了。 他坐在椅上,垂眼看着面前藕荷色的糕点,面皮细腻,花纹精致,可见和面与雕花都是用了心的。 其实夏徜清楚,妹妹并不擅长厨艺,但这道毕罗是母亲的最爱,以前慧嬷嬷便常做给母亲吃。后来慧嬷嬷年纪上来了,眼神儿也不那么好了,鱼糜馅儿里常掺了鱼刺,虾绒馅儿里常混了虾壳,母亲随口抱怨过两回,妹妹便央着慧嬷嬷教了她,自此往后便是她做给母亲吃了。 豪门大院从不会缺衣少食,子女想要尽孝便全凭着一份心意。 以往夏徜不是没有眼馋过这口,只是这东西极其难做,每回忙和一两个时辰,就仅能做出小小的四个,便是母亲一口气全吃了也不到半饱。既是妹妹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好从母亲口里夺食? 是以至今,他还不得其味。 夏莳锦今日端着这东西来,自是拿出了十分的诚意,只是这滚在夏徜心头的火,也不是一碟点心就能瞬间浇熄的。 他视线从糕点移到夏莳锦的身上。 夏莳锦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雪腮撑在桌上,眼底蕴笑。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子弯成月牙儿,自信满满地看着他,仿佛在向他挑衅:夏徜,认了吧,一碟毕罗就能拿下你! 夏徜气得深提了一口气。 比起昨晚她的试探来,更令他恼火的是方才她竟唤外人“阿兄”!这两个字在她眼里就这般不值钱,才见过两回面的人就能当了她的便宜哥哥。 “拿走吧,我还有公务。”说着,夏徜随手一推。 他原是要将点心推回给夏莳锦,却未料那碟子好似抹了油,自己生了心思一般往桌边滑去,“啪嚓”摔在地上。兄妹二人俱是傻了眼。 碟子顽强,落地未碎,不过它碎不碎也没谁关心,要紧的是那四枚毕罗,就这么贴地滚了一段,卷满了灰尘…… 夏莳锦蓦地从椅中弹起,先前还如丝媚长的月牙眼里已是满载了秋水,泫然欲落,同时火气也大得不行:“夏徜,你适可而止!若说骗,也是你骗我同太子游湖在先,不过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就受不了了?” 怒极之下,她圆瞪着一双眼逼视对方。夏徜也果然被那水雾后的两簇火苗震慑住,明明心里已经不敢同她置气了,可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来。 夏莳锦气得扭头就走,人走到门前正要开门时,兀地一只大掌按到门板上,拦住她的去路。 她回过头,红着一双眼看向夏徜,夏徜眼底却是一派幽邃潜静,“扯平了,好不好?” 虽气性未消说不出那个“好”字来,可夏莳锦到底因昨晚的事亏心,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夏徜瞬间轻松下来,“那抽空另做一碟。” 夏莳锦悠悠瞥向地上,惋惜道:“人家一夜未睡,手还被虾须扎了好几下做出来的心意,就这么被你糟蹋了……” 夏徜才松泛开的眉头复又拢起,不由分说捉过夏莳锦的手来看,果然见纤细的指端布着几个细小伤口。这些伤痕若放在其它人身上自是不值一提,可在她皓白似雪的手上,就显得那么怵目惊心。 “谁要你一只一只亲手去剥虾的?”斥责的语气里满是疼惜,夏徜便即拉她往桌前走去,按她坐下,转身去药箱内找了几样东西,过来仔细帮她涂了药,并裹了干净的棉纱。 夏莳锦看看被包得层层叠叠胖了一大圈的手指:“这还怎么再给阿兄做毕罗啊?” “不必另做了。”说着,夏徜俯身拾起地上沾着灰尘的毕罗,用小刀切去最外的一层。 夏莳锦在旁看得怔然,“倒也不必……” 话音未落,便见夏徜将那四枚剥净的毕罗直接塞进了嘴里。夏莳锦目瞪口呆。 夏徜嘴巴被塞得鼓鼓的,却还不忘夸赞妹妹的手艺:“好吃!” “好吃!”
第28章 撞车 折腾了一整夜的安逸侯和侯夫人孟氏, 在天亮后用了早饭方才回房中小歇,原是想等天色大亮时就起来,谁知一觉竟是睡到了过午。 孟氏坐在铜镜前, 身后有个手巧的丫鬟正为她通发梳妆,一旁的慧嬷嬷瞧着, 请示道:“夫人, 刚刚琵琶院来人禀过, 崔氏那边还睡得死死的, 要不要等她醒来再送去庄子?” 孟氏手里正把玩着一只玛瑙缠丝的花簪, 突然就觉得俗艳无比,丢到一旁:“她喝下不少那药,怕是没个两三日醒不过来, 东京空气沉闷, 倒不如乡下清透,还是早些送过去吧。” 慧嬷嬷称“是”,转身下去安排。 琵琶院里, 夏鸾容已在崔小娘的床前守了半日,唤了无数声“阿娘”, 如今嗓子都哭哑喊哑了,崔小娘却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夏鸾容的泪也差不多流得干了,双眼空洞地落在被头上,哑声喃喃:“阿娘, 容儿明白您将所有罪责都一肩扛下, 是为了保护容儿……您说的对,错一次也是错, 错十次也是错,即便您只认了给父亲下药, 和这回买凶欲玷污三姐姐的事,父亲一样会将您发送到庄子上去,所以您将去岁寒山寺的事也一并认下来了……” “可是阿娘,除了寒山寺帮陆正业那回是容儿做的,其它向外泄漏三姐姐远嫁消息,并将那张典妻书传出去的人真的不是容儿……除了咱们母女,这府里还有一双黑手,也在拼命阻挠三姐姐嫁入东宫……” 夏鸾容清楚父亲的脾气,既然说了要送阿娘出府,她定是拦不住的。说这些话,权当是暂时的告别之言,她发誓很快、很快就会设法将阿娘接回来! “阿娘,容儿必不让您失望,容儿会尽快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只要容儿有本事高嫁,父亲便会看在亲家面子上,将阿娘接回来。” “没有阿娘的安逸侯府,不像容儿的家。” 这话才落地,院子里就传来纷踏杂乱的脚步声。夏鸾容镇定地抹了把脸颊上已半干的泪迹,回头时已重新挂起那副得体得如同尺子丈量过的笑容。 “慧嬷嬷,您来接我阿娘了?” 饶是慧嬷嬷大半生都走过来了,堪称阅人无数,可每回对上这位四姑娘,就莫名觉着心里冷飕飕的。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四姑娘总能镇定面对,就如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事,换别家小娘子定觉天塌下来了,明日不知怎么过活了,可四姑娘呢? 昨夜的短暂失态后,立马就能一副笑脸儿地将亲娘送走。 夏莳锦觉她只是假,可慧嬷嬷却觉她可怕。 不过她能体面,到底省了许多麻烦,慧嬷嬷语调闷重地问:“四姑娘可告别好了?若是告别好了,老奴这就将崔小娘接走。” 夏鸾容面上并无波动,噙着笑意向旁走了几步,让出道来。 在慧嬷嬷的指挥下,两个力大的婆子一头一脚从床上架起崔小娘,一路送进了马车里。马夫当即便扬鞭策马,催着车往城郊的庄子去了。 两个婆子也一并坐着车前去,说是伺候照料崔氏,实际上就是为了看住她以防逃跑。毕竟再怎么也是安逸侯府的姨娘,若闹出不好的事情来,恐要成了汴京城的笑话。 夏鸾容站在假山最高处的亭子里,缦立远眺府外的长街,一直目送那辆马车行远,变成视线里的一个小小黑点,这才怅然敛回视线。 她望着脚下屋宇宏丽的府邸,忍不住猜想,那个与她同样在阻止夏莳锦入宫的人,会是谁呢? * 两日后的清晨,宫里便有中官来安逸侯府传话,皇后娘娘要在午时召见夏莳锦,让她早些准备准备进宫。 夏莳锦入宫的次数并不多,仅有的那几次不是大典时官家宴请京中所有世家权贵,就是侯府得了什么恩赏入宫谢恩。每回夏莳锦都是跟在父母身后,像今日这般被指了名入宫晋谒的,尚属首次。 是以她难免有些紧张,从首饰到妆容再到衣裳,样样皆是先过了母亲的眼,才敢定下来。 太珠光宝气了显得招摇,太素淡寡净了又显得对皇后娘娘不够敬重,最终孟氏给她选了一套芰荷底古纹双蝶逶地长裙,配点翠步摇。 奢贵有之,端稳亦有之,刚好中和了夏莳锦那张太过明艳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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