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禛不动声色地暗暗吐呐,而后倏然转头迎上了夏莳锦。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夏莳锦那肆无忌惮的审视突然被逮了个正着,无端心虚起来,于是硬挤了个笑脸出来。 通常这样的情况,她笑笑,他也笑笑,二人相视一笑便缓解了当前的尴尬。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奈何段禛却根本不肯给她这个台阶下。 就见段禛满目肃然,一派不苟言笑的模样,投向她的目光似若带着重量一般,施加在她的身上,令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最后夏莳锦委实招架不住,怯生生地别开眼去,不再看他。 夏莳锦的眉眼微垂着,长睫扑簌,青白分明的一双桃花眸子掠过几分思量。她知道段禛此时还在看着她,也知道自己的半边脸已烫得不行,奈何段禛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小儿女间别别扭扭的这一幕,落入安逸侯和侯夫人的眼中,便像极了檀郎谢女的眉来眼去。瞧着两个各红了半边脸的后辈,安逸侯心下大美,于他而言,再没有什么能比宝贝囡囡遇到个多情郎君更重要的了,偏偏这个多情郎君还是当朝储君! 叫他如何不欣喜? 这厢安逸侯的嘴角堪堪咧开,就听脚边又传来凄沧的哀求: “爹爹,求您饶了阿娘这一回吧!您如今连陆家郎君都不打算追究了,为何就不能也宽宥了阿娘?” 见女儿为自己求情,且侯爷也似心绪好转,崔小娘便也啜泣着开始为自己辩白:“侯爷,贫妾知错了,但贫妾从不曾真正想要害您和三姑娘啊!”边说着,崔小娘膝行至夏罡身边,双手抱住他的腿,继续哭诉。 “当初在南枝坊,贫妾对侯爷是一见钟情,怎奈何身份悬殊,有如云泥,贫妾一时智昏才做出那等蠢举……但侯爷大可放心,那迷药对身体并无伤害,的确也有许多患不寐之症的人借它助眠。” “无害?”夏罡拼力将腿从她怀中拔出,愤然走去桌前,拿起那个小葫芦瓶递向崔小娘:“你当堂将它全喝了,本侯就信它无害!” 崔小娘脸色煞白,下意识便将缠着夏罡的双手藏去身后,不肯接那瓶子。之后在夏罡的鄙夷视线下,解释:“少、少量无害……” “十八年,你给本侯整整服了十八年,怕是百瓶千瓶也有了!何况你给囡囡下药那一回,就险些毁了她一辈子!”说到愤慨处,夏罡直接攫住崔小娘的下巴,强行将瓶子里的药粉给她灌了下去。 崔小娘拼力往外吐,加之夏鸾容豁出一切地阻止,最终只咽下了那瓶药的十之二三。但这些,也足够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了,很快崔小娘便浑浑噩噩,上下眼皮打架,而后歪倒在女儿的怀中。 “阿娘?阿娘——” “放心吧,死不了,这药为父和你三姐姐都吃过。”夏罡冷声说了句,而后便唤来护院,将崔小娘暂先抬回琵琶院,夏鸾容自也一路哭着跟去了。 夏罡长长叹了口气:“家门不幸……” 孟氏冷嗤一声,语气轻蔑。 先前是罪魁祸首在这屋里,她满心恨的便全是崔小娘。此刻崔小娘被抬走了,她便连带着开始迁怒自家侯爷,若不是他年轻时色令智昏将不三不四的人往府里抬,她的女儿又怎会遭受这些?如今他倒委屈起来了。 眼瞧着母亲似要发作,夏莳锦赶紧出来打断:“父亲,您预备如何处置崔姨娘?” 夏罡看向段禛,拱手相敬:“是臣无能,后宅不宁,乃至冒犯殿下,如何处置崔氏全凭殿下作主。” 段禛略思忖了下,便道:“事情已然明朗,崔氏同东宫一案并无直接牵扯,既是安逸侯府的人,还是由侯爷和侯夫人自行处置吧。” 夏罡有些不置信的抬眼看向段禛。 据他观察,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真正宽容大度之人,说句大不敬的,还有些睚眦必报。他被暗箭惊扰一事上崔氏之责虽不如乐安县主和赵海,但到底也是勾连之人,太子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不过夏罡很快就从段禛的眼中看到了答案,他深亮的黑眸里映着莳锦,他是担心东宫带走安逸侯府的人,会引起外界不好的猜想。 既是会了意,夏罡便颔首领了这情,当即决定一早就将崔氏送去庄子里,永生不得以任何理由回京。 …… 此时朝露未晞,天边云霞隐隐浮动,瞧着不出一炷香天光便要大绽了。 段禛就此告辞,夏罡和孟氏原是要一并将他恭送出府,然而才出屋门,夏罡就被自家门槛跘了一跤,当即瘸起腿来不能再走了。 孟氏虽前一刻还在生他的气,但见他真的受了伤,难免心急。夏罡不忍夫人心忧,轻轻捏了把她的手,递了个眼神示意,孟氏便即明白过来。 夏罡便略抱愧道:“殿下,臣无用,送不了您了,不如就由莳锦送殿下出府吧。”说着,给女儿也使了个眼色。 夏莳锦又不傻,将刚刚父亲母亲打的眉眼官司看得分明,知道父亲是装的,可当着段禛的面也不好公然拆穿。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段禛就更不必说了,于是嘴角笑意玩味,借坡下驴:“那就有劳夏娘子了。” 如今夏莳锦虽不像之前那样抗拒段禛了,但被亲爹这样拱火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撅着小嘴气咻咻地跃过几人走到前头,才不咸不淡说了句:“殿下请。” 段禛一甩折扇,得意地摇着扇子跟了上去,几步便追上夏莳锦,然后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了句:“你们安逸侯府的园子大,娘子若不送,孤倒真怕迷路。” 夏莳锦乜他一眼,“比御花园大么?” 瞧出小娘子还在迁怒自己,段禛不禁笑笑,却也认真答了她:“孤在宫中长大,御花园自是闭着眼也能走,但安逸侯府拢共只来过两回,难免生分。” 想了想,他又愿景满满地跟了一句:“不过来日方长。” 夏莳锦颦眉,倏忽停了步。 段禛疑心是方才的一句玩笑又惹了她,正想找补,却见夏莳锦珠黑睛亮地望着他,满目悃诚:“殿下,方才堂中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当众说,现下左右无人,臣女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段禛竟瞬间被她的某些情绪打动,目泛流光,“你说。” “殿下在春山围场射了陆正业三箭,可是为了臣女?”问这话前,夏莳锦已做了良久准备,饶是难为情,可有些事总要问清楚。 四目交缠,段禛拒绝不了,只迟疑了一瞬,便如实道:“是。” 不知为何,夏莳锦在听到这个字时,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她强自镇定,继续问:“那杞县的曹富贵呢?殿下到底是为公,还是为了……我?” 这回段禛迟疑得略久了些,因为他答了,便等于承认自己知道了她在杞县的遭遇。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错,若他当初不矜着,早些将事情给她讲明,她也不至于吓得跑去杞县。 “为了你。”他如实答她,声线却变得低沉。 那种揪痛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夏莳锦蹙了蹙眉心,而后蓦地低下身去:“臣女无以为报,殿下请受臣女一……” 段禛眼明手快,将折扇一拢,便用扇骨托住了她的手肘,打断她下拜的动作:“若真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余生慢慢来报。” “殿下!”夏莳锦直起身子,着恼地瞪向他,“莫不是因着杞县之事,殿下便觉得臣女可任意调戏?”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原是想化解凝重气氛,想不到却更惹她难过,段禛只得道:“好,这事迟些再说。你既想谢,也不必行那些虚礼,眼下就有一件事可为孤去做。” “殿、殿下要臣女做什么?”夏莳锦心下略忐忑。 “孤想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改改口头上的称呼,不要一口一个‘殿下’,也不要一口一个‘臣女’,除了孤与你父的君臣关系,孤亦是你的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夏莳锦皱了皱眉,心说他二人何时有这么过命的交情了?不过略一琢磨,段禛的确已为她要了几条人命了,刎别人的颈大抵也作数。 那行吧。 “可是臣女要称呼殿下什么呢?总不能直呼其名吧……那可是不敬之罪。” 段禛瞧她紧张的小模样,笑道:“也可以叫‘哥哥’,亦或‘阿兄’。” 夏莳锦怔了怔,有些叫不出口。 段禛便问:“怎么,更喜欢以身相许?” “我叫!”夏莳锦只觉被他逼上了梁山,鼓了几回气,才终于闭着眼叫出了一声:“阿兄!” 叫完这声,她缓缓睁开双眼,却是望着段禛身后的方向傻了眼。 段禛未觉,犹自沉浸在刚得了个便宜妹妹的得意中,忍不住抬手想去摸下她的头,此时身后猝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低沉的腔调:“殿下!” 段禛将悬空尚未落下的手敛回,缓缓攥成了拳 。转过身时,面上已然幻化出温如暄风的笑意: “夏徜,你回来了。”
第27章 毕罗 夏徜向段禛见礼, 躬身之际矮了半身下去,方显出身后的阿露来,阿露见状也赶紧朝段禛行礼。只是她一个侯府的下人, 不能同主子那般见礼。 段禛淡睨一眼跪在地上的阿露,干凛凛地问起:“昨晚的烟弹是怎么回事?” 阿露颤声答道:“回太子殿下, 是奴婢行事鲁莽, 一看到有人要进屋, 就以为鱼儿上了钩, 赶紧往窗外扔了烟弹。可等人进来点灯一瞧, 竟是大郎君……” 听了这话,夏莳锦愈发迷惑:“阿兄为何去吴镇?还那么巧与阿露住进了同一座寺庙?” 对上夏莳锦投过来的狐疑眼神,夏徜彻底黑了脸:“巧什么巧!还不是拦你不住又担心, 这才赶在城门关上前去吴镇看看你, 本想等天亮带你一起回来,结果半夜三更瞧见两人在你门前鬼鬼祟祟,我上去拿人, 才发现是侯府的护院。再一开门,里面居然是阿露假扮的你!” 说到这里, 夏徜稍顿,眼中的嗔怪幻化成一道怅惘:“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个兄长,亦在你的怀疑和算计之中。” 夏徜以苍白的语调说完, 便向段禛行了告退礼, 而后越过二人头也不回地往听风阁走去。 夏莳锦知道这回是当真惹了阿兄伤心,不然他断不会在段禛面前如此失礼, 哪有太子立在原地,臣子却甩手离去的道理? 她蹙眉瘪嘴地盯着那个背影, 直到拐入角门看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来代阿兄向段禛赔礼:“还请殿下勿怪,” “你叫我什么?”段禛打断她。 夏莳锦一怔,随即想起先前的约定,硬着头皮更正道:“还请阿兄误怪,我阿兄他今日是气我气极了,对殿、对阿兄并无不敬之意。” 段禛不由失笑,委实被她别扭的小模样逗乐:“不如你还是叫他阿兄,叫我……”稍一思量,决断道:“哥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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