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在挑拨夏姨娘和姑娘的关系。 她怕的是国公府今后不会有太平日子了。 但、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唯一的弟弟被那个人捉去了,她不得不听话。又想到那个人让她照顾好姑娘的话,冬温不禁悚然。 冬温道:“你把食盒给我罢,我送进去。” 冬温做事一向妥帖,院子大大小小的细碎事情都是经过她手的。且凉夏觉着冬温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同姑娘说两句好话,说两句好话姑娘便可以消气了嘛。 凉夏放心地把食盒交给了冬温。 冬温轻轻地推开门,将温热的饭菜一一摆放在楠木桌上。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要去找姑娘的时候,发现侧门已被打开了,只有带着余温的暖风吹拂着窗幔。 —— 暗色汹涌来袭,将最后一丝霞光吞去。 江晚宁不知站在瑕玉轩门前有多久了,或许是一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她始终迟疑地望着眼前青苔遍布的门扉,不知待会儿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 踌躇之际,耳边蓦然一声:“妹妹?” 不知怎的,江晚宁一听到他的声音泪珠子便扑簌簌坠下来了。她过来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四哥哥当年的事,可她害怕她说出来的话会让四哥哥难堪、会惹他伤心。 “是想四哥哥了罢,怎一见面就哭成个泪人儿?”他似乎是初初散值回来,几本典籍压在他的臂弯里,将衣袖折出褶皱。他道:“今儿个那边不肯放人,让妹妹空等是我不好。” 江晚宁一个劲儿地摇头,牵他衣袖进屋。 屋檐挂着精致小巧的鸟笼,肥嘟嘟的莺儿见到主人归家了,一声比一声叫得娇气。江晚宁听安白说,平日里这只鸟笼都是四哥哥亲力亲为地打理的,从不假借他手。 这般想着,她一愣。 “安白哪儿去了?” 他道:“卖画去了。” 他被丢弃进了这座荒芜的小轩子里任由自生自灭,国公夫人潜心礼佛后便把院里的事务交给了夏姨娘打理。夏姨娘怨愤他都来不及,又怎会放月银给他呢。 轩子里各种吃穿用度,都是卖画换来的。 他过得不好,却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这样有风骨的郎君,又怎么会去杀人。 然而夏姨娘的狰狞的面庞再一次浮现在江晚宁的眼帘。夏姨娘当时指着瑕玉轩的方向,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地道:“你自己去问他!倘若我今日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江晚宁抿抿唇,想问,问不出口。 一边江愁予已放下了手边书册,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柔荑细细查看伤势。他道:“看起来好多了,这两天注意莫要碰水……今夜不知怎么回事,瞧着妹妹话少了许多。” 江晚宁心中一紧,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四哥哥——” 只听“轰”的一声,院外大门遽然破开。 江晚宁下意识地拽紧他的衣袖,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脚步声沉重凌厉,每一步踩踏声像是带了极大的恨意碾磨在地上,此人绝不会是恭顺的安白,更别提瑕玉轩的两名婢女了。 她有些怕,惊道:“四哥哥!” 江愁予抚着她的发顶,修长指尖顺着光滑发丝划到她的后颈,安抚一般摩挲着那一块细腻皮肉。他眉目低垂着看不出神色,声音如往常安稳,道:“莫怕。” “是……是谁?” 江愁予环视一圈狭□□仄的室内,见书桌边安置着一直空的储物柜,恰好容得下她。他道:“委屈妹妹在里面藏一藏了。别的不需要妹妹做,只需记的,不论外边儿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江晚宁原想开口问问,然而触到他显得凝重的眼神,便听话地钻进了储物柜中。好在储物柜未曾落锁,她能透过一道窄缝看清外边的光景。 在她钻入柜里的刹那,书房的门被破开。 楚国公踉踉跄跄地跌进房间,玄黑蟒袍在夜风中凌厉狂乱地舞动。他倏而抬起脸,被酒气灼烧得通红的双目死死地盯住面前的儿子。 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着夏筝的詈骂。 “当年我与我夫君锦瑟和鸣,若不是你横叉一脚,我岂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旁人都称赞你大度,容得下一个二嫁的女人,殊不知你心里装了个怨妇!”夏筝面露疯态,“杀了我夫君不说,又错杀了腓腓的父亲,又害了腓腓娘亲缠病多年,郁郁而终……” “江鹤,我承认我是斗不过你了!我本来是能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夏筝颓然地,“你们父子都是畜牲,你夺得了□□,谁知道他勾了我的腓腓去做什么!倘若他没有回来的话,我是能安安分分做你一辈子的妾室的!可如今他回来了!” 楚国公拖曳着长鞭,慢慢地靠拢。 江愁予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退,立在储物柜前。他看着楚国公酒后失态的狼狈,唇角攀升,流露出几分戏谑之色。 堂堂国公爷,焉能容得这般取笑? 楚国公面上闪过犀利之色,高高抡起手里的软鞭,随着呼呼作响的风声,一道快似闪电的黑影结结实实地劈在江愁予的身上。 他是个病弱郎君,怎能承受如此鞭笞。 一声低弱闷哼自他的薄唇之间溢出。他被外力迫得后仰,单薄身子撞在储物柜上发出一声钝响。他似察觉出储物柜里藏着的小人儿想要出来,倾力压在柜门上。 楚国公咆哮着:“你为何要回来!” “你若不回来,她和我便能好好的!” “孩儿不明白。”江愁予闷声低喘,鬓边墨发被涔涔薄汗濡湿,“孩儿知道自己惹得父母厌弃,鲜少在父母面前露面。且孩儿伶仃在外漂泊时怕为父亲惹来麻烦,从不敢以楚国公之子自居,年长后见……见旁人父母舐犊情深,盼着返回家中,亦能从指缝里捡几分双亲疼爱。父亲要给孩儿定罪……总该给个说法罢。” 楚国公怔立在那,扬鞭的手可笑地滞在半空。他头一会儿见到面前的儿子服软,即便第一次鞭笞他时,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挺直脊梁。 然他怎会知道这话是讲给另一人听的。 楚国公厉声道:“你同她断了来往!” 他答道:“不。” 一个酗酒的疯子是毫无理智可言的。楚国公心里澎湃翻涌的愤怒,化作了一道道凌厉的鞭风抽打在他的身上。一道道撕裂的伤口汩汩冒出稠浓的鲜血,将他的衣袍染得通红。 他依旧执拗地:“不可。” 他沙哑的声音随着一道道加重的鞭声虚弱下去。他痛苦地闭目,纤长睫毛脆弱颤抖:“阖府上下只有妹妹待我好……除非是她不要了我厌恶了我,不然我是不会放手的。” 晦暗的储物箱内,江晚宁紧紧蜷缩的身子不断地颤抖。她没想到温柔的姨娘会把此事上状给爹爹,更没想到被京城百姓誉为玉郎的文雅爹爹会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爹爹姨娘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她只能听着外边咻咻的鞭风,淌泪不止。 她知道自己在这时候不能出去,倘若被爹爹瞧见了她在四哥哥的书房里,会让四哥哥陷入更加不幸的境地。她只能听着他孱弱的呼吸密不透风地钻进耳朵,却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鞭声才淡了下去。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楚国公筋疲力尽地揉动着发酸的手腕,顺着蜿蜒的血水走出了瑕玉轩。
第17章 安白一入院门,便知事情不好了。 幽幽亮亮的月色倾洒在院里,将树木的影子拉长。安白常年待在郎君身边,亦懂得两分武功,他能察觉到前前后后有十几双眼睛匿在黑暗的边缘愤怒地眨动。 苏朔沉重的声音自树冠上掷下。 “我不方便进去,安白你快去看看郎君。” 安白面色一瞬变得凝重,阔步走向书房。 书房门大敞,丝丝冷风在不大的环境中游弋,使得整个房间内充斥着一股血腥味。年轻郎君屈膝靠在储物柜上,一道道绽开的伤痕将他如玉琢磨的表象撕扯得粉碎。 血色滴滴答答地顺着衣袂流淌,在他的身边汇聚成腥臭刺鼻的红色滩涂地。偶尔飘过来几声微弱的哭声,与郎君隐忍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猛烈撞击着安白的耳膜。 安白动了动,右脚磕绊到椅子发出声响。 储物柜里的啜泣声渐渐大起来。 “安白!” 江晚宁肉眼可见的仓皇:“四哥哥身子压在了储物柜上,我推不开!你快些过来看看他,他将将还在与我说话的,转眼就没声儿了……” 安白顿了顿,见阖目的郎君睁眼。乌漆漆的双目有如稠浓粘腻的墨汁,一下下翻滚着令人胆寒的暗流。 他掀唇,对他露出虚弱而又诡谲的一笑。 安白便知道郎君的目的达到了。 难怪前两日郎君让他将储物柜里的书册腾出,难怪他今夜支使了白露蒹葭出门置办物件儿,又命令他出门售画。原来是一步步算计好了楚国公的这一顿鞭笞,好趁机挑拨江晚宁和夏姨娘、楚国公的感情。 安白蹲下身,凝力将他从地上扶起。 储物柜应声而开,江晚宁哭得迷蒙的双目尚来不及适应外边儿的光线,忽而察觉眼帘被冰凉的指尖覆盖。江晚宁在一呼一吸间嗅到血腥味,眼泪唰唰地在他手心流淌。 他怕身上伤口吓到她,不许她看。 他的话语迟滞地在她耳边吞吐。 “莫哭了,真把四哥哥的手当聚宝盆了?”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闲心和她开玩笑。前段日子她爱哭,江愁予便谑她的眼泪似珍珠。她又喜爱抱着他的掌心淌泪,他便开玩笑地称自己的手是聚宝盆。 江晚宁知他是想哄自己开心,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隔着储物柜看见了楚国公奋力挥鞭的模样,那暴涨的青筋、扭曲的脸颊一帧帧地在她脑中浮现。 她哭得更厉害了,小声责怪爹爹姨娘心肠硬,为什么对他这般不好。 江愁予没说什么,安白开了口。 “国公爷过来打郎君不是第一回 的事了,奴才给郎君包扎伤口都习以为常了。”安白给姗姗来迟的白露使了个眼色,“姑娘何妨出去等一会儿,顺便和蒹葭白露煎一帖药。等药煎得差不多了,奴才也差不多给郎君包扎好了。” 蒹葭白露二人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昏昏烛光一闪,苏朔现了身。二人合力将气息奄奄的郎君扶到床榻,看着他疲惫地合上双目。暗红色的血块勾黏着破碎的衣物,每每一扯,必然惹得肌肉蜷缩抽搐。 苏朔重重一哼:“郎君这是何苦?” “郎君若不挑拨她和夏筝,来日夏筝必挑拨她离了郎君。” “不过是名义上的妹妹罢了,还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那种。被挑拨了就被挑拨了呗,反正郎君又不差她一个妹妹……”苏朔碎碎地埋怨着,却被安白一个眼神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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