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里, 江晚宁的手脚皆冷了。 冷意灌体之下, 她试图去捞起情笺的动作变得迟缓而艰涩。然而终究还是迟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新月将地上物什捡起。 耳边, 江羡之好奇地询问里面写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擂鼓一般咚咚捶打着江晚宁的心尖。 她满腹的辩解与不忿在江新月阅览信笺的间隙中,如同被扎了一针的皮球一般慢慢地干瘪了下去。即便府邸里的哥哥们愿意相信她并没有勾搭江愁予,然而筵席上端坐的女眷们可不是什么摆设。她是知道后院女人们口舌厉害的, 她们并不在乎事情的真假对错, 她们只在乎自己的言论是否能在茶余饭后成为焦点。 江晚宁闭了闭眸,几乎能预见自己今后的下场了。最好的结果是她取消和杜家二郎的婚事,她被贬出府去;坏一点的结果, 便是以秽乱之罪处以死刑……反正横竖都是死,她顾不上自己是被沉塘还是被绞死, 总之在临死之前她应当揭露江愁予的真面目, 好让府上的人不再受他蒙骗。 江晚宁突如其来地镇定了下来。 她甚至鼓了勇气看了江愁予一眼。 静默坐于尾宴的江愁予恰在此时掀眸。他亦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 目中的骇然戾色如压抑的黑浪从眼眶中扑涌而出, 仿佛在怨她、憎她, 又像是要吞吃她、撕碎她。 这些情绪在数息后退去了。 原是有个贵家妇人怜他伤口开绽, 再一想到自己早夭的孩子便对他起了舐犊之情, 让身边侍女递了一支膏药过去。 他在人前自然做足了恭谦文雅的模样, 连忙揖手谢过,一身风流弱质惹得那名小侍女又他连连关切好几番。待旁人的视线再不落于自己身上时, 江愁予才不紧不慢地朝江晚宁看了过去, 变脸一般地冲她露出先前阴郁表情。 江晚宁猛一别开脸, 避开这股令人发怵的视线。 枉她以为他肯放下了、肯改过自新了…… 这两月的疏远,原让他成了另一个人。 他从前向来纵着他自己,伤心实意时做得出凫水来找她的事情,怒不可遏时会一连几夜地潜入女儿家的闺房……她为了防备他特地在院里设了好许人,一连两个月没见他闹腾出什么事情,本以为他是把过去这种皆忘却了……哪想他还是从前那个疯子,他成了个冷静的疯子! 事情发展至这个地步,她几乎是无路可退了。 江晚宁直愣愣地盯着桌,待江新月念出手边的信笺。 “时下流行梅亭先生的读物,为许多闺中小姐喜欢,不外乎大姐姐。然而梅亭先生撰写的《东览记》市面上尤其贵重,只落于枢密院的藏书阁中。四哥哥在上值时忙里抽闲为大姐姐誊抄了这本书,作为生辰礼赠予。” 初听到时,江晚宁还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新月。 尾宴上江愁予缓声道:“二妹妹猜得准。” 江新月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的养父母是书香世家这件事是昭怀长公主伪造的,她实际上不过是风月场所里的一个伶人罢了。然而她的肚子里始终没什么墨水,平常再小心也会露馅儿,她便贿赂了瑕玉轩里的蒹葭,打听到了江愁予准备的礼,正是为了在人前表现一番呢。 江新月沾沾自喜,不知自己被人利用了。 她在人前卖弄了一番,看江晚宁便也一万个顺眼,便爽快地将东西归还给江晚宁了。 江晚宁借着身子不适回了瑶光院。 时下八月,阔落的院中白桂开得繁盛,簇簇花影成堆,随风吹来馥郁芬芳。江晚宁在这时已无瑕赏景了,她只管让凉夏取来火盆,并将屋里四面小窗严严实实地遮住。 暗红火舌在炭盆里哔哔啵啵地发出爆破声响。江晚宁将最后一张信笺放入火焰中,看着角落里最后一句“婉转绕郎膝,何处不可怜”被燎成灰黑齑粉,这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她又取了瑕玉轩门锁的钥匙以及江愁予从前赠予她的玉佩,皆放在了凉夏的手心:“若是我过去把此物还给他了,不知道他到时候又该发什么疯。我知道你亦害怕,到时给你不必亲自面见他,只把这东西交给他院子里任一人就成了。” 凉夏点点头,接过东西便去了。 约莫步行了三刻钟,凉夏便揣着手里边的物件儿到了轩子。 深碧苔藓长满了破旧门上的缝隙,即便不刻意去注意也能瞧见上头成群结队攀爬的硕大白蚁。凉夏屏气,鼓足了勇气去敲门的时,门边人影一闪,竟然是安白提着东西出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 凉夏脸色不太好,安白更甚憔悴。 他仿佛人都站不稳了,腿肚儿一圈圈地打颤。 凉夏叫住他:“安白,你上哪里去?” 他显出几分心虚的样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很灵活地在眼眶里乱转。他见了凉夏仿佛有些心虚,声如蚊蚋一般地反问道:“凉夏姑娘,你来做什么……” “姑娘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凉夏拿出绢步包裹的东西,抬头瞥见安白直愣愣地盯着她手里的物件儿,被人吸走了魂魄一般。 她惊叫一声:“安白、安白!你没事罢!” 安白甩了甩头,收下了玉佩和钥匙。 他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道:“我出门正是来找你的……” 他额上不停坠汗,只将东西往前一送。 他手里的所提的东西沉甸甸的,看去颇有分量。外边儿用厚重乌绸包裹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然而粗粗从外观上瞄一眼,可见上半部分是个半圆的穹顶,下面有个平整的托盘。瞧去像个笼子的玩意儿。 “郎君给送姑娘的。”安白补充道。 凉夏推脱道:“姑娘怕是不肯……” 转念一想,安白伺候的是个多么……的郎君,平时该有多遭罪。她也便接了安白手里边的物件儿,按照惯例问了一声:“姑娘重视那只夜莺,偶尔梦中惊呓都担心它在折了翅膀。既然你们主子不肯把夜莺还回来,那你平时又在好好照顾它的罢?” 安白却是双目僵直地看她,半个字都吐不出了。 凉夏是个急性儿的人,见他一副呆滞木愣的样子便失了耐性,提着包裹上的结便离了。 凉夏回院子里不见人,便把东西搁在了内屋里的桌上。她没细究黑绸里裹着的是什么东西,想着等姑娘回来便好了。 江晚宁在戊时回了屋。 浓云欲坠,天将黑未黑。 江晚宁一整日的精神都是紧绷着的,方才又去陪夏姨娘用了晚膳回来,双肩这才松懈地垮了下来。她揉着发酸发胀的肩膀进了屋,屋里的琉璃灯光如郁金香倾斜,驱散她心头的不宁。 她一眼瞥见桌上包裹,抬手解开活结。 这个时候多数仆役去厢房休息了,唯有当值的几名侍女在房间服侍。凉夏窝在侧房迷迷糊糊都要睡去了,冷不丁听到江晚宁惊惧的叫声,忙塔拉着鞋子冲到了房间。 江晚宁跌在地上,如秋叶抖簇的身躯不断地颤抖。她紧闭双目,然而她方才所视之物却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上演,她无望又迷茫地抓紧了赶来的凉夏,盈盈粉泪扑簌簌坠落在凉夏的领子里,刺得肌肤发凉。 “凉夏、凉夏!”她哭嚷着,说话声音不成章法,“他、他……我怕!” 她今个被逼了一天了。 及笄宴上身子受累不说,在江愁予的恫吓下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她本想回到院里好好歇息,哪知今儿个是中秋佳节,夏姨娘邀请她去吃团圆饭,她为了不让姨娘担心一直强撑笑脸……好不容易回了、蔫蔫地洗浴了,谁知道、谁知道…… “凉夏!”她抖如筛糠,“他为何要逼我至此!” 起初,凉夏尚不能反应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拢着江晚宁,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凉夏的背脊上才冒出阵阵寒意。 桌上,金丝笼在月华下折射出冰冷的阵阵光芒,一道道细长的笼圈上镶镀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瓣,慢慢地往里蔓延而去。里面,只剩下一副残骸的夜莺无望地张嘴哀鸣,它的双翅以展翅翱翔的姿态被人用碎钉钉在了一起,而它渴盼自由的眼神被人挖取,空荡荡的双目无神地盯着紧紧依靠的二人。 —— 乌云聚拢,明月渐隐。 坐落于楚国公府荒避院落里,青灯摇浪。 江愁予兀自坐于摇椅上,两手安宁地交叠靠在腹上,指尖泛着荼靡之色,细嗅之下或许还能察觉到一两分血腥气。他的面前放置着一枚玉佩,以及她不愿再要的钥匙。 书房的门嘎吱轻响,安白端药进了屋。 他看着眼前郎君将药汁一饮而尽,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上来,他从前愿意喝药并非是意识到该珍惜自己,而是依靠各类的补药延续性命。他看着郎君指缝里的血丝,以及郎君面容上病恹恹的笑意。 他心肝竟是乱颤,斗胆问道:“姑娘下个月就要成婚了……郎君、郎君打算怎么做?”
第31章 十五的月亮甚是莹润, 凌乱舞动的微末尘埃使得空气成了流动的半透明体。安白躬背立在书房窗边,面容的凄怆之色在月色的显映下分外明显。 江愁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 “让你送的东西,可送去了?” “已送去了。”安白嘴角嗫嚅地道。 江愁予蹙目看去:“安白, 你惧我?” “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郎君为何要这样做!”安白猛一撩下摆, 跪在地上道,“从前在苏州时, 郎君做这档子事是为了研习医理,我无话可说……那只夜莺是郎君一手养的,我不明白郎君为何要对它痛下杀手,我见了那物件儿心里都戚戚然, 更何况姑娘一介女流……我知郎君怨她偷偷将婚事提前, 让郎君陷入两难境地,然而这夜莺实在受了无妄之灾,郎君此举也只会将姑娘愈推愈远啊。” “故而你惧我?” 安白跪地不起:“不止我怕郎君, 想必姑娘也吓坏了……” “安白,我不明白。”他的脸上浮现出迷惘之色。 他不过是用法子留住心爱的东西罢了。 夜莺温驯又听话, 不会飞之后便黏他黏得紧, 他自然是一万个喜欢。然而肉体凡胎终有一日会凋零腐败、碾落成泥, 他只不过是剔除了夜莺身上的皮肉, 想将它亘古地存留在身边罢了。 在江少轩在及笄宴上宣布了江晚宁和杜从南婚事提前后, 他便魂不守舍地坐在了窗边许久。如今端王刺圣的证据尚未掌握周全, 他无法借此事推迟她和杜从南的婚事……他走投无路了, 想用留住夜莺的方式留住她。 安白自小服侍江愁予, 如今见他模样便揣测出了两分。 他实在是个喜爱顾影自怜,然而共情力却极低下的郎君啊。 他阴郁又羞涩地向江晚宁卖弄着自己的感情, 不知自己的行径给对方带来了怎么样的伤害。作为一个正常人, 江晚宁自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毒辣地对待自己养了将近一年的莺儿, 她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作他对她的恫吓与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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