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白不知如何劝他,只能无奈深叹。 江愁予已自顾站起,取了兜帽戴上。 修长指尖勾扯着细丝,细看之下隐隐有些不稳。 他朝黑暗走去,脚步虚浮趔趄。 安白正要起身扶他,苏朔已闪身而来。 “郎君当心。”苏朔搀住江愁予,只觉右臂上有一股滚烫热度隔着厚厚衣衫烧过来,“安白你过来瞧瞧,郎君是不是又起温病了?” 及笄宴一结束,江愁予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三寸长的伤口从午后烂到了大半夜,又不让安白进房伺候,这温病不起来才怪。这段日子他服用的皆是大补的药物,又不肯一点点从根本调养,身子已亏损得不成样子,自然容易染上温病。 安白见他往外走,问道:“郎君哪儿去?” “宁王府。” 安白与苏朔齐齐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肃穆之色。 若非有要事相商,郎君和宁王鲜少露面。 郎君深夜往宁王府,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 荒凉巷道,万木萧疏。 今夜是个阖家欢庆的日子,人人皆闭门不出。大街上一片冷清,偶有几只草虫趴在稀稀拉拉的草丛里吹着寒茄。江愁予面色阴沉地踽行于朱雀街,苏朔匿在暗中护他周全,安白则是隔了三丈远远地跟在后面。 二人从未设想过江愁予会对宁王说出这般出格的话。 他要在一个月内拥宁王登上储君之位,并在及笄宴后极快地敲定了一个想法。他主张宁王以状告端王刺圣一事入宫面圣,端王闻讯后必会赶马入宫为自己开脱,从端王府至禁宫必经御街,他让宁王在那儿备弓手,伏杀端王。圣上子嗣单薄,除去东宫的废太子便只剩端、宁二人,一旦除去端王,宁王无疑能坐稳储君之位。 然而宁王不愿如此。 宁王回京近一年,声望远不足于端王,所得支持者甚微,即便宁王日后登基也只会是个弱势的帝王,这是宁王拒绝江愁予的第一个理由。再者,宁王多年师从陈渊,在陈渊的影响下继承了儒学的核心思想体系,认定了杀兄争国,天下共击之这一道理,故而明确地拒绝了江愁予的做法。 “那么给我一千人。” “你要这么多人做什么?” 当时江愁予不言语,只漠然看着他。 眼见气氛胶着,安白便作个和事佬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 “我知你善筹谋,将她从京城带出不会出一丝差错。然而你可想过做这种不仁之事的会来带何种下场?……或许你这辈子都要带着她东躲西藏,或许你会背负天下人的骂名,或许你会被她记恨一辈子……”宁王低声,“我是个庸下之人,若非是你我不会有今天这个位置……你要的一千人我会给你,不过你若真要这般做了,你我今后,便做不成兄弟了。” “宁王放心,去疾所行之事不会牵扯到您。” 宁王一怔,回过神来后又恼极:“我在意的哪是这个!为个女人你连兄弟都不要了?!” 江愁予却是一揖,踅身欲走。 宁王见江愁予两靥含愁、双目迷离,明白他被接连不断的温病烧得糊涂,张口欲让身边医者为他诊治。然而心里面终究存着一股气,怔在原地看着他愈走愈远。 霜枝上寒鸦扯着嗓子叫,声音粗噶难听。 回到瑕玉轩后已是后半夜了,到处凉意森森。 安白熬了药放在桌上,劝他歇息会儿。 江愁予闭目靠于椅上,胸腔的心狂喜地跳动。 他细细地回忆他在苏州的产业,以确保今后能给予她富足的生活。他的脑海中蹦跳出他名下的十间铺子、七座宅院、五家布庄……然而诸如此类的芜杂想法被一张明媚的脸颊给冲散了。她与他乔迁至苏州,在他们二人共同的宅院里侍弄花草、娇嗔一般地唤他四哥哥…… 她使他卑劣、她使他糊涂。 以至于江愁予抠紧了把手,猝然向安白逼视而去。 安白被他吓了一跳:“郎君?” “你说,”他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干瘪的狂热的情绪,“她是喜爱我多一些,还是喜欢杜从南多些?” 安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对方迟疑的神情刺激着江愁予敏感脆弱的神经。他面容上的喜悦如触手一般缩回了他的躯壳,他很快地从自己的臆想里抽回思绪,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忘了,她并不喜爱我。” 他掀起泛红的眼皮:“世间有谁会不喜爱杜从南呢?” 杜小将军从御街打马而过,便会有不少妇女老妪掷之水果。而他因为常年的体弱显得死气沉沉,且生性不爱笑,终究是一个不讨喜的人。 江愁予食指抵额,懒洋洋地吩咐安白:“你去将我书柜夹层里的那沓册子拿出来。” 安白多呆一会儿都觉得窒息,他忙不迭地取了此物递给郎君。正当他要躬身退下时,却见江愁予将一叠装订得工整的物件儿还递了过去,缓声道:“你将上头她赞誉过杜从南的话一一念与我听。” 安白浑身一抖…… 什么叫做姑娘称赞过杜二郎的话…… 安白鼓足勇气翻页,只不过匆匆瞥一眼便觉皮毛悚然。 自从姑娘和郎君一道出门约会后,郎君便也会紧跟着出门。有时他疲于事务,或者他与宁王商议要事时便会遣旁人去盯梢,回来后还需得将二人说的话一句一字地复述一遍,少一字便多一个板子。不过多数时候都是他亲自跟着,安白对于他能平心定气地窥着二人携手出游已很震惊了,不曾想他将二人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几月几日出去的事儿都一一记录在册,不仅将这一沓东西包了封面,甚至将姑娘称赞杜二郎的话以朱笔作了标记。 安白喉咙有些发堵,念不出来。 江愁予道:“你念。” 大有他不念他就这般捱下去的意思。 安白深吸一口气,便低头念了。 “五月十一,游于汴西湖。 杜从南予她一玉,她笑而纳。 复赠平安锁为定情之礼。 问曰:‘此可谓金玉良缘耶?’” “五月十五,共食于燕春楼。 她喜食鳜鱼,尤爱辛辣。 杜从南亦如是,二人不谋而合。 戏言曰:‘此所谓心有灵犀哉?’” “五月二十,登万岁山。 杜从南着殷红窄袖劲装,羞问她。 赞曰:鲜衣怒马,不愧为忠武将军也。’” “……” 安白念完册子上标注的语段,小心翼翼地抬目看了他一眼。他见江愁予仰首看着浅淡的月痕,眉目如远山一般氤氲在如霜月色中,难以辨认是何种情绪。他不知江愁予已将这本修订的册子翻阅百来回了,他的满腔妒火被消耗殆尽,只颇有些苦恼地蹙眉。 良久他开口:“你将杜从南平日熏的香、惯穿的衣物、脾气如何、生活习性都打听来。” 安白戚戚看着他:“不知郎君想……” 江愁予似有些疲乏,阖目睡于椅上。 安白为他盖了张毯子,便悄声出去了。 隔日安白便把打听到的东西告诉了他。 —— 日子在俯仰之间过去,转瞬便是婚礼前夕。 彼时的瑶光院,灯火通明。 作者有话说: 不会坑不会坑不会坑,我感觉把男主写得太疯去修大纲啦。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32章 江晚宁的屋里亮堂堂的, 数樽青玉缠枝琉璃杯落于四角,将红漆洒小方桌上平摊的《避火图》点亮。桌子边上,夏姨娘还在喋喋不休地为她讲解, 而江晚宁却是心不在焉地把脑袋埋入臂弯里, 隐隐发烫的脸颊似要黏糊糊地融化。 夏姨娘拽住她:“多少都要看一些罢。” 江晚宁飞快地瞥了一眼,一阵面红耳热。 画上的男女姿态狎昵且放纵, 两具赤条条的身子多看一眼都是眼睛要得病的地步。因着昭怀长公主和那名大汉给她留下的阴影,且蒲昌那夜被人压在树上亲吻,好长一段日子她都无法直视男女之间的事情。 然而二郎却消除了她对男子的恐惧之感。 她自小到大接触的男子大多风流,爹爹和府上的哥哥们无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即便是为人柔善的三哥哥, 都瞒着白芷在外面包了一个清倌。瑕玉轩的那人表面上一副克己复礼的样子, 背地里却对着她……江晚宁难堪地咬了咬唇,迫使自己不去想他。 她想,二郎实则是个稳重的有礼的郎君。 二人出门约会的时日不多, 拼拼凑凑不过才七八回,却给江晚宁带去了极好的印象。杜家二郎与她出街游逛便仅仅是游逛, 与她溪边垂钓便仅仅是垂钓, 二人唯一有过的肢体接触便是牵手。她只记得他的手烫得像块炭, 只敢轻轻地将她握着, 生怕把她捏碎似的。 倘若要她在新婚之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郎君同床共枕, 她是无法接受的。然而如果这个人是杜二郎的话, 或许她是可以的。 江晚宁推了推画册, 央求地看着夏姨娘。 她不愿再看了。 夏姨娘拿她无法子, 让冬温将册子收到了嫁妆里。 “姨娘初初见到腓腓,腓腓还是个缩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孩。”夏姨娘比划着大小道, “转眼都这么大了……京畿一向有哭嫁的传统, 哭离别哭前途哭婚姻什么的, 寓意可真不好。姨娘明儿个便不去送腓腓出嫁了,腓腓需得高高兴兴地嫁到杜家门去。” 江晚宁眼眶发热,扑到夏筝怀里。 “从前腓腓不懂事,只会害姨娘伤心……” 听姨娘的话,不去招惹那个人多好呀。 “别哭别哭。”夏筝亦拭泪道,“若是将眼睛哭肿了,明个起来眼睛肿成大核桃可要被人笑话去了。” 她劝了江晚宁好一会儿,可算将人给哄好了。夏筝又陪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时而伤心时而欢笑的,在月挂桂枝的时候才不舍离去了。 江晚宁原想就此歇下,不曾想瑶光院竟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江新月过来找她时,心里也是别扭极了。 今夜三哥哥过来陪她用了晚膳,隐晦地提了下江晚宁今夜也许会紧张得睡不着,若她能过去陪她缓解焦躁就好了。她原本对江晚宁是颇为不忿的,这人平白占她身份金尊玉贵地过了好些年,然而她却靠着向男人卖笑讨生活。不过转念一想,江晚宁在她回来后便乖乖地挪出位置给她,且明儿个就嫁人了,以后家中再不回有人对她构成威胁,便别别扭扭地来了。 “我代三哥哥来陪陪你。”她冷硬道。 江晚宁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她将将才哭过,湿漉漉的纤睫上依稀沾着几颗泪珠子。她一笑,泪珠子便顺着腮帮子滚入唇边笑靥,在橘黄色的光线里如珍珠般一闪一闪着。 还蛮漂亮。江新月不自然地别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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