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别哭。”他试图将她捧高,便自甘下贱地道,“我是夏筝被江鹤强迫的奸|生|子,我的腓腓却不一样……腓腓是我珍宝,是你爹爹娘亲在世上最期待的珍宝,是所有人都翘首企足的孩子……” 帐上悬着数只亮银色铃铎,轻轻晃动之下流熠着他千千万万个皓影。 江晚宁恍觉得被他吞没。 她轻轻抽泣:“你、你……” “旁人会欺骗你,我不会。” 在她的眼泪面前,他的言语是显得何等乏力。江愁予牵过她柔软无力的柔荑,按压在因她而鼓噪嗡响的胸膛上。 江晚宁挣脱不开,只得偏头避开他沉甸甸的视线。 她不会相信从他嘴里吐出的任何一句话。明明是他让她的世界从鲜花烂漫变得寸土不生的,明明是他授意夏姨娘对她说那些话的。与此同时江晚宁也清楚,若非是他的授意,她可能就被夏姨娘稀里糊涂地骗去一辈子。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怨恨他,还是感激他。 她最近一段日子实在太累了。 她亲生父母的事情,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愿意去回想昔日夏姨娘对她的种种疼爱,不愿意去想江愁予与她温馨的过往,更不愿意回想前一段日子他无时不刻带给她的恐吓与威胁,予她痛楚的新婚之夜……深埋心中最不愿意触碰的,是她父母的事情。 她只想像刺猬一般地紧紧蜷缩,对那些带给她痛苦的人、难过的事情竖起尖刺,团着热呼呼的腹部,保护剩下的自己。 - 江晚宁淌着眼泪,再一次昏睡下去。 凉夏来来回回地把菜热了三四回,眼看着桌上的食蔬渐渐蔫下去,失去了原本的色泽和口感,这才鼓起勇气过去喊人。 她怯喊一声:“……郎君,可要用膳了?” 年轻郎君传来一声清浅的应声,仿佛是怕吓到床里的另一个人一般。 单薄的帷幔,影影绰绰地掩着里面身影。 凉夏看着夫人在睡梦之中紧崩背脊,拱起弧度如一道月牙。而她的四肢则呈现出一种向前推拒的姿态,仿佛对枕边的人很是抵触。轻薄的纱幔被郎君指尖挑来,里面的光景被看得更为清楚。 郎君并没有纠结枕边人的抗拒,慵坐于床首看书。而夫人从头到脚身上包裹着一件属于他的厚氅,如那包裹着皎月的夜晚般,无所遁迹。 - 江晚宁浑浑噩噩,一点东西吃不下。 她身子娇怯无力,若一个人单坐在那儿吃不准要摇晃晃跌倒。江愁予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横抱在膝上,一只手若有若无地轻拍她的脊背,另一手执箸夹菜喂她。 江晚宁是真的吃不下。 多半菜肴被她含在口中,她甚至提不出力气去咀嚼。 江愁予不知何时放下了玉箸,指尖轻轻搭在江晚宁的手腕上。 “夫人,就算是奴婢求您了……您自晌午的时候便没有再进食了,身子怎么熬得住呀……”凉夏虽不明白郎君怎么突然不喂夫人用膳,却下意识地将他视作府上的主心骨,“郎君,夫人这样子恐怕……” 江愁予的指尖自她紊乱的脉象上收回。 他没说什么,只让凉夏把桌子另一边专门供他食用的山药膳端过来。 桌上摆放的各类药膳和江愁予平日里喝的进补身体的药物皆是他自己安排下去的。今日桌上备下的是山药膳,山药益于肾、肺、胃三脏,益于身体调理。因着江愁予喜欢喝稀粥的缘故,小盅内盛放的液体稀薄,不必费力去嚼咽。 江愁予半逼半哄地给她喂下了小半盅,正当他再一次将汤匙递到江晚宁唇边时,却见她伸手抵住碗沿往前推了推,说出了今夜第一句完整的话:“我真吃不下了。” 江愁予将盅内残余之物一饮而尽,潦草应付了一下后便要带她去洗沐。 江晚宁避开他的手:“凉夏会伺候我的。” 明知道拗不过他,江晚宁还是挣扎了下。 没想到他今夜格外得好说话,不仅没有执意要同她一起入盥室,还抚了抚她的发顶,让她早些躺下歇息。 他说完后,便去了书房一趟。 亥时时分,江愁予才回到房间。 墙角的八景琉璃灯盏平铺着些许朦胧的光线,江愁予不敢掌灯扰她清梦,便借着这股子光线窸窸窣窣地脱下外衣。褪了靴、卸了腰玉带,他尚带着沐浴后的敏锐嗅觉,意料之内地嗅到里屋过分浓重的安神香。 此后她的侍女有按照他的吩咐照办。 就在晚间用膳的时候,江愁予便已借着脉象察觉出她的状况不太好。他吩咐了凉夏在房中燃香,又趁着她洗浴的功夫里去开具了几帖药方。也不知为何,他分明对自己的医术有十足的把握,平日里给自己用药也随意,今夜为她写方子却是慎之又慎,拖到现在才回。 这么算算,他自昨夜便未阖眼了。 江愁予上榻,将她馨香的身子揽于怀中。 他心中莫名得餍足与安宁,头埋入她的肩颈,亦沉沉睡去。 雪簌簌地落了下来,天地间一片阒寂。这座宁王赐予的府邸坐落于御街与马行街的交接之地,鲜少来人,仿佛终日守着漫无尽期的冷清。偶尔传来院内落雪折枝的声音窸窣,揭示着这一场寒冬比往年来得更甚凛冽。 这冰天雪地的,本适合两个人卷在被褥里紧贴着度过一个温暖的夜晚。 倘若架子床里没有传来她颤颤哭声得话。 当江晚宁在梦魇中发出第二声含糊不清的哭声时,江愁予豁然睁开了双目。借着墙角晦暗不清的光火,江愁予依稀看见她侧卧于床榻里侧,一声接一声地发出惊悸的声音。 “腓腓?”他将她拥住,手臂横亘在她单薄的脊背。 她却在这时应激一般地蹬动双脚,死死咬住的唇瓣绽出蔷薇靡尽前的血色。仿佛在梦魇中被人追缠了一般,她紧蹙的黛眉之间流露出一股哀求之色。 江愁予一直紧抱着她,不敢强行唤醒她。 直到江晚宁动作的幅度慢慢地缓下来,睁开黯淡失焦的眼睛后,江愁予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她被汗水浸湿的双靥,教她看着自己,道:“别怕、别怕……我在呢,四哥哥在呢……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别怕……” 即便她乌黑的眼睛里浮现着他的身影,江愁予也能感受到她的视线穿过了他的身体,仿佛落在了别的地方。 软枕上,尽是她饱胀的泪水。 江晚宁的一呼一吸里,依旧带着心有余悸的轻颤抖。 梦境中的场景如此真切,以至于她一闭眼便能回想。 她孤身走在一片云雾缭绕的路上,路上不见行人,脚边有些许黏脚的液体。她没走几步便听到了几声凄厉的哭泣,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江晚宁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站在她面前的男女应当是一对夫妻,而江晚宁却奇异地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口中发出了死气沉沉的声音,一声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其中的女人还用冰凉的手臂缠住了她的脖子。江晚宁的视野随之变得清晰起来,她仰头向上看去,她这才惊觉站在眼前哪是什么夫妻,而是两句空荡的骷髅架子! 女人察觉到她的视线,空荡眼眶里泛白的眼珠子迅速地转动了一下。 跑!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开! 身边女人察觉到她的意图,缠住她脖颈的手猝然收紧! 江晚宁忘了梦境中剩下发生的事情,她恍惚记得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朝她靠拢,而后拖着脊背慢慢地将她从那处地方脱离。然而梦境里面的男人女人,却睁着空空的眼眶死瞪—— “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认贼作父!” “真是该死!” 江晚宁的双目一眨不眨,汩汩泪水如夏日淅淅沥沥不停歇的雨。 江愁予见她模样,目色一沉。 他一把掀了床帐,朝外边低喝一声。 很快,歇在偏房的几名侍女手捧着早就煎好的药汁,一个个如游鱼一般涌入房间。凉夏托盘里盛着冒着热气儿的药,冬温各手捧着蜜糖水和梅子糖。剩下的两名侍女则端着干净的帕子、热水,用以不时之需。 江晚宁被江愁予抱住的时候没有挣扎,也没有说一句话。往往是凉夏喂一口药她便吃一口药,若冬温不往她口中塞糖果,她多是像魔怔了一般地呆坐着,偶尔浮现出一种惊惧的神情。 好在她没有闹,汤药顺利地被灌了下去。 一众侍女纷纷松了一口气,拾掇着房里的杂物准备离去。 却在此时,侍女们却听到帐里传来“哇”得一声。转头看过去,见床帐被夫人的柔荑拉拽得崩直,摇摇欲坠地在那颤抖。而郎君胸襟与周遭的床单上沾染着沥沥呕物,他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伸手擦去夫人沾着污渍的唇,显而易见得慌乱。
第42章 江愁予从一开始便已经猜到, 一旦关于她身世的真相浮出水面,此事就会变得很难终了了。毕竟她是个注重感情,且心地异常柔软的孩子, 一方面她会因夏筝多年的欺骗而感到困扰, 另一方面她会因为自己认贼作父而饱受磋磨。按照他原先的设想,她得知当年的真相后一定会觉得万念俱灰、无依无靠, 倘若他—— 他在她心灰意冷时趁虚而入,予以她安慰,是否能成为她今后唯一的依赖,是否能被她接受了? 现实, 却给了他有力的一击。 她是如此抗拒着他的存在, 即便是在睡梦中,也僵直着脊背面对他。又譬如现在,她的身子因为呕吐过后微微地激颤, 饶是他温热的胸膛抵在她的身后,也不见得她靠过软绵无力的身子。 她避他, 有如避之猛兽。 他甚至怀疑, 让她知晓当年的真相究竟是对是错。 “郎君。”凉夏踌躇地看了眼他的寝衣。 江愁予覆睫在周遭扫了一眼, 恍觉凌乱的床单被褥已被下人们换了个遍, 唯有自己寝衣上还摊着一团棕褐色的湿痕。他没说什么, 解了衣裳随手掷在堆满衣物的铜盆里。 房间里的侍女带着换下的床单衣物、用过的瓷碗玉匙鱼贯走了出去, 只有冬温凉夏两人仍旧满脸不放心地留在原地。凉夏开口道:“郎君, 要不奴婢去给夫人重新煎药?” 帘帐里传来他的声音:“不必了。” 两人站了一会儿, 见他真没有再给夫人喂药的意思,只能压在满肚子的忧虑和烦恼, 去拧灭角落里数十盏亮堂堂的烛灯。 随着光火泯灭, 天地一寸寸地黯淡下来。 凉夏舒展着酸软的脖颈, 手捏着金绡丝慢慢地靠近墙角的最后一盏银烛。伴随着郎君一句“莫要再灭灯”的低喝,尖锐的金绡丝仿佛被吓了一跳,一下子裁去了青幽色的焰火。整个房间,霎时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凉夏尚来不及反应,便听到了床帐里几声绵长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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