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对他冷脸道:“你既有疾不如早些去看郎中……” 察觉到肩上一重,江晚宁矮着身子就要避开他。 江愁予却借此势头将她往怀里一扯,彻头彻尾地将她拥住。 自从士大夫知道楚国公与端王勾结的消息是被他揭发之后,便开始对他有诸多微词。时下兴盛孝道,人人都认为即便父亲做错事,做儿子的也应当为其隐瞒。如今他可以为了权势揭发父亲,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因为权势选择叛君? 即便是和他相识了数十年的宁王,也认为他对江家赶尽杀绝的态度未免过头了。 世上万万人,只有她懂得他。 只有她懂他在幼年遭遇过的不幸,懂他在荒敝院里的顾影自怜,更懂他对楚国公的仇视和憎恶,懂他对阖府上下所有曾带给他不幸的人的生理上的作呕。即便被她痛斥不如禽兽,江愁予由衷地感到欢喜,他怎么能不更喜爱她一些,不更多占有她一些。 几声闷闷的笑从他的胸膛溢出,他诚恳地笑道:“我的确上书宁王,谏议他将端王及其同党尽早处置了,以免留下祸根。不过宁王不肯采纳我的意见,我便没有再坚持。” 什么时候,他是这般好说话的? 江晚宁狐疑地睨着他。 江愁予浅啄她一口:“腓腓,你信我。” 江晚宁对他依旧是半信不信的态度。她拿帕子擦了擦脸颊上的淡淡水渍,只简单地点了下头,想从他身上下去。 然而对方及时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轻挠了一下,道:“腓腓,就算看在我没有执意让宁王发落江、杜二氏上,你就给我个赏罢。” “我有些乏了……” 话未落,那人已拨了金簪将她置于垫上。 衣料窸窸窣窣的松散开,耳边偶尔远远地擦过几声丧钟鸣颤之声。今日圣上驾崩,整个大晋上上下下禁娱乐禁管乐,况且等一会儿就要去和姨娘见面了,江晚宁如何忍得了他这般的折辱? 江愁予听到她的声声啜泣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出格了。他实则是个毫无底线的人,而她脸皮这般生嫩,便不再坚持从她身上讨赏,反而仔细为她穿了衣。 看着江晚宁背对自己的后脑勺,江愁予双眸略沉。 他现已不怎么急了,反正自今日过后,她的身边只会剩下他一人。 - 金墉城由重砖、条石垒的石壁足足有千丈高,便是夏日最热烈的日光也照不到里头。这座专门用于囚禁贵族的监狱,除了用于关押犯人外,其实也就比禁宫中多出几分潮凉、萧条之感。 江晚宁前头有个杂役狱吏在走动,腰上配剑随着脚步噹噹撞击出声响,一下子从此处传到甬道的尽头,又从甬道远远地回荡过来。大抵是出于对江家人的厌烦,江愁予没有跟她一起进来,只让凉夏跟着。 过了一会儿狱吏带她走到一件封死的房门外,道:“夫人,就是这里了。” 江晚宁憋住眼中泪花,轻轻点点头。 她走进房间,细细地打量着屋中陈列。 江愁予此人虽少廉寡耻,好在答应了她的事情都有在如约照做。牢房的构造、材料甚至是脚下铺就的砖石都和皇宫里的一致,唯一看上去不同的就是略显狭窄的门窗。青黑色的小窗以纸糊住,筛下零星半点的光。 江晚宁目光转动,看到桌边坐着的人后,不由得一怔。 江新月朝她推去一张圆凳,“坐、坐。” “怎么——”江晚宁呆住,“怎是二妹妹?” “是我托了那人把大姐姐带到这里的。” 金墉城里的狱吏从不受贿,即便有,那也是需要大价钱的。府邸上大到田产小到泥地的一只蚱蜢都被缴上充公了,二妹妹哪里弄来的钱财? 不过江晚宁已顾不上这些事了。她坐上江新月推来的圆凳上,鼻尖泛酸地问道:“二妹妹在这里如何了,你可有受过委屈?……是我太无用了,现在才过来探望你。” “别哭别哭,我好得很。我打听到大姐姐今日过来看望夏姨娘,便自作主张地托人把大姐姐给带过来了。我已听说了你的处境,知道你被那人……哎,我今日和大姐姐见面,就是想过来和你说一声放心,咱们府上约莫不会出什么事情了……”江新月看着江晚宁脸色的变化,轻“咦”一声,“王爷对端王的处置,他已告诉大姐姐了?” 江晚宁颔首:“二妹妹是怎么知道的?” 江新月向下扯了扯衣领,白皙的锁骨上赫然落着一点深红色的痕迹。 眼见着江晚宁眼底起了蒙蒙薄雾,江新月连忙握住她的手,放轻声音安慰道:“大姐姐先别伤心,这东西并非是旁人欺负留下的,也并非是我胡乱糟践自己……实不相瞒,我从前未被领回家里时,并没有给大户人家做女儿。我前些年真是穷怕了苦惯了,不愿意再回去过那种日子……大姐姐,跟了他后往后的日子里我多的是荣华富贵……” 能调遣金墉城的官狱,说明对方的权势不凡;能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更甚于楚国公府的当今也只有一人了。 江晚宁道:“是宁王吗?” 江新月轻点了一下头,又问道:“他待你如何?” 江晚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与狼狈。 “我早之前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对你做出这种事后实打实算不得是什么人了。不过他人品虽然败劣,对你却又……”江新月在风月场呆多了,见多了男人们沾花惹草,还是第一回 见男人为了女人做尽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见江晚宁对她摇摇头,便闭口不提那人。 很多事情,江晚宁见到江新月之后便想通了:“宁王就这般放过了端王同党,是不是二妹妹……” “嗐,你是不知道我吹了多久的枕边风才让王爷松动了嘴。不过我也没起什么大作用,这件事在他心中早有了决断,我不过是在从中推波助澜罢了。”江新月正色道,“今日我请大姐姐过来,就是想和大姐姐说一声,楚国公府这边有我……大姐姐勿要因为那人有所掣肘。” 世间外事万物,各有各的好处。 譬如江新月前半生受尽穷困的折磨,金银财物能使她不必担心明天能不能吃不饱饭,冬日里能不能穿暖。譬如江晚宁被江愁予囿于身边不得安宁,或许远走高飞会是她好的选择。 “王爷已答应明日带我出金墉城,且答应了我每月中旬去永巷探望家眷。大姐姐若有事托我帮忙,着人往那个地方送一封信件便可。”江新月道,“下月是正月,是王爷登基且事情最是冗杂的时候。王爷应当会授予他官职,那段时候是他最忙的时候,倘若大姐姐想……” 江晚宁明白她的意思,用力点点头。 江新月与她的这一番交谈,不由得让江晚宁心境开阔起来。 江、杜二府的如何处置、怎么处置的把控权在宁王的手里,且江新月在宁王那里似乎颇有些分量。江愁予在这件事上做不了主,且他今后再无法拿此事要挟她了。 宛如束缚在她身上的镣铐被打开,江晚宁的脚步声一下子轻盈起来。她语调微扬地和江新月道谢,怀着一颗忐忑、酸涩又有些明阔的心去找夏姨娘。 这一面应当会是她和夏姨娘的最后一面了罢。 如果下一月她能离开得话。
第40章 二人数月未见, 如今见面难免抱头痛哭。 夏筝虽作为囚犯被关押在金墉城,却因着上头对她的照顾,衣食不缺, 日子倒也算过得去。只不过待在牢狱中日日挂念着孤身在外的江晚宁, 身子有些许清减。 江晚宁拭泪问道:“姨娘在这里可好?” 夏筝回握住她的手:“都好。” 她顿了顿,原本想问问江晚宁在外边过得如何, 然而一想到江愁予做的荒唐事情,有些难以启齿地闭紧了嘴。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生的儿子忍气吞声二十余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阖门江府送入牢狱。更没想到他会在昨夜踏雪前来,戳破她一直苦苦隐瞒的事情真相。 饶是她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准备, 在见到江晚宁后依旧止不住地心慌。 江晚宁正低诉着对姨娘的担忧与想念, 同时把宁王对端王及其同党如何发落的事情一并告诉了她。正当她抬起双目时,冷不丁见到夏姨娘满目的忧愁,以及眼下的浓重乌青。 她急道:“怎么了, 是不是姨娘遇到什么难处了?” “没有。”夏筝拍拍她的手,“腓腓再抱抱姨娘罢。” “姨娘这话说的, 好像以后腓腓再也不来看姨娘似的。”江晚宁已有了离开的打算, 不出意外的话她今后不会再跨入京畿一步, 说这话也只是为了不让姨娘担心罢了。她团着身子钻入夏筝怀里, 依恋地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 “姨娘的身上, 有娘亲的气味。” 她说这话时, 尚未注意到夏筝轻柔拍打在她脊背上的手有一瞬间的颤抖。 夏筝声线略不稳:“姨娘是什么味道的?” “上妆后的姨娘, 身上有好闻的脂粉味和花蜜味道。卸去妆容的姨娘, 身上是春日里青草的滋味、太阳光的滋味。”江晚宁脸颊埋在她的怀里,享受地蹭蹭, “腓腓被姨娘抱着, 就觉得好舒服。” 夏筝落泪难拚, 如珠子般颗颗坠在前襟。 “可姨娘终不是你的娘亲……” “但在腓腓心里,姨娘就是腓腓娘亲一般的存在。” 在江晚宁看不见的地方,夏筝掀唇自嘲般地一笑。 她是想做腓腓一辈子的娘亲,可是那个人不让啊。那个人让她把当年所说之话、所做之事一一地告诸于腓腓。那个人是想彻头彻尾地割断腓腓与江府的一切,恨不得在腓腓身上烙上属于他的标记。 果真是江鹤的奸生之子,他所作所为简直像和江鹤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江鹤为了抬她入府,不惜杀害她的夫君,甚至在外面放出她在亡夫孝期里与野男人厮混在一起的消息。而那个人为了得到腓腓,要她说出当年的真相…… 夏筝犹记得昨夜那人抵窗而立的模样。窗牖大开着,莹色衣袖在寒风之中猎猎作响,如一片片银亮的卷刃。他眉眼间蕴藉的不知是寒潮还是雪色,如他吐出的话一般冰凉:“假使江鹤是残害她身生父母的刽子手的话,那么母亲你——是在站在一边的递刀人。若母亲不愿意和腓腓说出当年的事,那便由我来说,到那时候,母亲可别怪孩儿在此事上添油加醋啊。” 现在想想,夏筝都浑身作冷。 她怎么可能让他开口,让他在腓腓面前诋毁自己。 “腓腓。”夏筝顿了顿,“你想不想知道你生父生母的事情?” 江晚宁身形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夏筝。 其实今夜她过来,心里曾犹豫过要不要向夏姨娘询问当年父母的事情,毕竟她心里计划着离开京畿后去寻找自己的身生父母。然而念及到每回提到她的父母,姨娘的反应会异常激烈,江晚宁便打消了念头。她没想到姨娘今日会主动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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