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予凤目低垂,上翘的眼尾如一把流畅锋利的银刃。等旁人眨眨眼,他已抬了双目,仿佛那一瞬的冷意不过是错觉。 “听三兄长的意思,那幕僚被查出来了?” 江羡之遗憾地摇头:“哪能呢……” 他兴致勃勃地还要说些什么,被雅间外的敲门声打断。崔密已着人买好了蟹,还给江羡之带了一身簇新的衣物。 望着三郎君潇洒去隔间换衣的身影,崔密为难地挠了挠脸。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有事要和三郎君说,而且还是挺重要的事。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上来了。 他叹气。等改日想起来再和郎君说好了。 —— 雅间内,竹帘被风吹来吹去,纤秾不一的黑影落在江愁予的面容。他似乎是在想事情,蹙着眉微微出神。 江晚宁叫了好几声四哥哥,才见他看过来一眼。她道:“我把鱼吃完了。” 她被教得很好,大人之间谈事情她一声不吭,听不懂的就搁在一边,听得懂的就默默记下。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对着亲近的人问上一句。 “方才三哥哥说的那名幕僚,是不是特别厉害?” 江晚宁其实什么都懂。三哥哥和四哥哥讲话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在他们谈到那名幕僚的时候,她分明感受到四哥哥皱了皱眉梢,仿佛对此事挺看重的。 大概四哥哥是夏姨娘生的,且四哥哥切切实实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江晚宁格外地想要和他多说说话。但是除了府里沸沸扬扬的谣言,她其实对他一点儿也不了解。 她想知道爹爹娘亲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他们都说四哥哥年幼时杀人未遂。但她不敢问,既不敢问夏姨娘,也不敢问四哥哥。 “或许是很厉害罢。”江愁予随口敷衍了一句,从安白手里接了丝帕,很是自然地擦去了江晚宁唇边的肉糜,“可吃饱了?” 不知怎么的,她看上去有些呆。 这使得江愁予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笑。 他看着她,有时候会让他荒唐地回想起那只夜莺。每次喂它吃完米粟时,就会腆着圆滚滚的肚儿,缩到他的手指边,嘴里咕啾咕啾地发呆。 人是血肉铸的,难免会对过去的一段时间感到惋惜和遗憾。江愁予便有些怀念起那段夜莺陪伴的短暂时光,他会不顾夜莺抗拒的叫声,把它兜满米粟的肚皮揉来揉去。 其实手感不太好。粗糙的谷物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有点硌手。但这对他来说确实有些怀念,换句话来说,他现在很是手痒。 谷物是坚硬的,鱼肉却是甜的、软的。 江愁予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了下去。 面前的还是个没开窍的女孩子,吃了整整一条鱼,薄薄春衫下的小腹微鼓。不像京城里别的女子,为了博得郎君青睐,热衷于用一根细细的丝绦把腰身勒紧、勒细,仿佛这样便能显得身姿更柔软、更纤细。 江愁予觉得她这样子,就很好。 他搓了搓指尖,终究没有把手放上去。 “妹妹又呆了。” 江晚宁回了神,没把那些让她忧心忡忡的问题说出来。她知道这些问题是忌讳,说出来也许会翻出一大段烂芝麻谷子的事不说,还可能让姨娘和四哥哥都伤心。 她岔开话:“三哥哥怎么还不来呀。” 江羡之把吃蟹这件事看得很重,尤其是那只他亲手钓上来后,又亲自烹饪的只有婴孩拳头大小的蟹。他要把它分成三份,让弟弟妹妹一起感受他的劳动成果。 恰好门外紫色衣衫一闪,江羡之换了衣裳来了。 “崔密,让他们带进来吧。” 江羡之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即便他一身衣裳换了许久,醉仙楼里站着脚酸的杂役小厮还是乐呵呵地进来,将一盘盘各种风味的螃蟹端上桌。 江晚宁才吃了一尾鱼,雅间里酿着丝丝若有若无的葱姜味。哪知送进来的螃蟹多重口,浓稠的汤汁上飘着厚厚的辣油,各种味道混在一起,实在有些呛人。 江晚宁好这一口,觉得没什么。但她见四哥哥掩唇咳了一声,便嘟囔道:“要不开个窗罢,这个味道熏的我不舒服。”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娇气。”江羡之抱怨一声,倒是让小厮开了窗。 窗下的风铎自顾摆动。 隔着水波徐徐的湖面,能眺见湖中心泊着的一座奢侈船舫。江愁予目力极佳,见到纤纤舱楼边倚着一对男女后,淡淡移开目光。 “呀,他看见本宫了是不是?” 美艳妇人捂扇轻笑,视线从远处清雅公子的身上收回,难免和身边的面首做一番比较。且不说离得远,看不清容貌,那位公子的气韵旁的人也沾不上半分。 她无趣地推开了身旁男子,转而对着侍卫吩咐下去:“你去为本宫,好好查一查他。”
第7章 江晚宁两腮微微鼓起,鲜嫩雪白的蟹肉在她的贝齿之间翻动。她死死地压住喉咙里冒上来的饱嗝,揪着江愁予的衣服小声道:“四哥哥四哥哥,你不要再剥了,晚宁吃不下了……” 江愁予似乎格外热衷于喂她。 对于富贵子弟来说,吃螃蟹不为是一桩大有讲究的雅事。江愁予的手边放着一整套的食蟹工具,只见他将剪子一挑,剔出一大块金黄流油的蟹黄。 他手边的盘子里,还盛着满满一叠蟹肉。 他通医理,知道吃多了这种寒凉之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便一口八宝饭一口肉地喂,看着她一脸餍足的表情,心中那一点儿被那妇人冒犯的不愉快也随之散开。 他道:“那就歇一歇,等会儿再吃。” 江晚宁看着他的手指,淡朱色的指甲上沾着几点蟹黄,像一朵小黄花碾在上头,很是漂亮。她机灵地夸道:“四哥哥的手生得真好,可用来剥蟹真是屈才了……” 江愁予温和地看她,一点不上当:“四哥哥的手舞文弄墨使得,给妹妹剥蟹也使得,妹妹不必过分忧心了。” 江晚宁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江羡之。 到底是相处了十几年的兄妹,江羡之幸灾乐祸了没一会儿,过来给江晚宁解围。他咳了咳,正色道:“四郎也算是半只脚踩进官场的人了,有些事我私底下还是要叮嘱一番。还是先停一停罢。” 仆从端来去腥的菊花水,伺候他濯手。 江愁予擦净手上水渍,看起来恭谦。 “四郎为人,我是再放心不过的。然而官场之上亦有明争暗斗,四郎有时候可圆滑些,免得遭人排挤。”江羡之一顿,转而问道,“四郎从前居于山中,可曾听先生说起过昭怀长公主罢?” “不曾听说过。” “她喜好美色,在公主府中豢养了十来个男宠。前个月强夺了尚书吏部郎,此人还是她的姑父。”江羡之叹一声,“官场鱼龙混杂,谁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四郎美姿容,若是碰见了她,尽可能地还是避一避好。” 江愁予应下,视线却落在了江晚宁身上。 落在炊妇、船夫这些外人的眼里,老觉得这个哥哥把妹妹盯得过分紧了些。然而江羡之却能理解他的,他长年流离在外,终日形影相吊。好不容易得了个玉雪玲珑又粘人的妹妹,喜欢得紧也是应该的。 不过看得太紧也不好。 江羡之看了眼青花卧足碗里冷掉的蟹肉,打心眼里觉得无奈。看四郎的意思,似乎有让妹妹将这一叠东西吃完的意思。 江羡之觉得自己作为兄长的作用到了。他趁着四郎盯着妹妹出神的片刻里,默默地拉过碗,吃干净了里面的蟹肉。 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好。不至于让妹妹为难,更不会辜负了四郎的好意。 “我见蟹肉腥冷了,便吃了。”江羡之对上江愁予看过来的视线,嘿嘿笑了两声,“四郎应当不会介意罢。” 公子是温柔和煦的公子,怎么会为了一盘蟹肉而和自家兄长翻脸呢。江羡之也是知道他的品行的,听到他淡淡说了句无事后,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却没留意到一边安白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 —— “不过,为什么四郎为何不吃蟹?” 袅袅细烟从山形香炉中喷吐而出,二人相坐于一面棋盘前,执子对弈。江羡之其实不喜欢下棋,但他有心迎合四郎的喜好,盼着从中拉进生疏了十几年的兄弟情分。 “郎君肺气不好,大夫不允他服用这些寒凉之物。”安白在一旁煎茶,知道郎君不喜提及他的病症,便代他回答了。 江羡之追问:“怎会肺气不好?” 安白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江府二公子为人虽和善,然而有些过分地自来熟了,有些时候刨根问底并非是一件好事情。安白想到郎君的病因,低着头默然不语。 “年幼时身子受凉后不得照顾,自此落下了病根。”江愁予眉目寥寥,执手落下一子,“劳兄长挂心了。” “怎么会……” 江羡之顿住,蓦地想到了大晋三百零七年间的一桩旧事。 那段时间正是国公爷和夏姨娘闹得最僵的时候,各院的姨娘似乎都怕惹祸上身,就跟鹌鹑似的缩在屋子里整整一月。他那时候也被他娘严令禁止地拘束在屋,但他还是个小孩子,难免要偷偷溜出去,一次上树掏鸟蛋,便在不远处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他心里一直都很崇拜的文雅的父亲,提着五岁左右幼孩的脖颈,在寒冬腊月里将他扔进了一口冰缸中。那个幼孩脸色被冻得青紫,一次次地想要从里面爬出,国公爷却按住了那个孩子的头,死死地将他按了下去…… 江羡之目睹了全程,回去后大病了一场。醒后听到下人谈及国公爷这三个字又会怕的发抖,他娘为了安抚他,一把火将关于国公爷的书画全烧了,再不会逼着他学四书五经,只盼着他身子康健。 江羡之一直以为那个惨遭折磨的孩子是院里哪个下人的孩子,不小心冲撞了国公爷才会这般。然而江羡之一想到自己年幼时问起那个孩子的身份,仆从们三缄其口的模样。又想到四郎受国公爷厌弃,且他五岁时离了家…… 江羡之不由得额潮,恼自己话多。 然而对面的江愁予似乎尚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年轻公子俯首,双指之间的一粒白子衬得他肤白甚雪。他仰叹道:“兄长棋艺精妙,愁予甘拜下风。” 江羡之也低头看去。他是个不擅长下棋的人,心里面却很清楚,若非是四郎有谦让了十几步,他哪能够轻轻松松地赢得棋局。 二人交谈的间隙中,安白手边茶炉应声腾开,滚滚白沫似腾波鼓浪。安白娴熟地泡开茶水,茶香四溢,不由得让人神清气爽。 安白利落地沏茶,端至郎君的桌前。 江愁予低呷一口茶,笑道:“时隔两月才吃到了你煮的茶,不想手艺却是精益了。” 安白顿时背后汗毛竖起。明明郎君对他的煮茶手法挑剔得很,从前住在苏州时,他从未在郎君嘴里听到过这样的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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