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愁予道:“总会有那一日的。” 二人说话的间隙,安白煮了茶水进来。他道:“郎君,方才浮生苑来了口信儿,要您过去一趟。” —— 夏姨娘特地择了院里的祠堂。 佛龛前的两樽香炉袅袅腾出雾气,在一片阒寂的漆黑里,镀金的观音挂着一丝微笑。夏筝跪坐在蒲团上,一颗心上八下的心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木门嘎吱响了一声。 斑驳陆离的月光倾泻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男子孤瘦的影子。他的目光冷而淡地落在夏筝的后脑,而在夏筝转身的一瞬里,眼波之中已然氤氲着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 夏筝冷冷地看着他,觉得这个儿子和自己想象中的并无什么出入。他和年轻的楚国公并没有什么不同,亦是个衣冠楚楚的败类。 夏筝冷冷道:“跪下。” 江愁予顺从地跪在另一只蒲团上。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更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夏筝不屑与他多费口舌,“你既认我做你母亲,你便老实交代是如何诱拐了妹妹,且教她在我这里扯谎的。” “孩儿不曾诱她,更不曾教她扯谎。” “佛祖面前你竟还敢胡言!”夏筝厉声,瞪大双目道,“腓腓生性单纯,若非你有心——” “母亲似乎在害怕。”江愁予面容不解,露出几分天真,“母亲在怕什么,是怕孩儿对妹妹做出当年父亲对母亲做的事情吗?” 他茫然道:“父亲对母亲做了什么事?” 又追问:“是什么不伦之事?” 他专戳夏筝的痛处,且将她心里的那道伤疤戳得千疮百孔。夏筝捂住心口,恨恨道:“你——你——” “孩儿索性告诉母亲,孩儿一次也不曾找过妹妹。”江愁予谦逊地笑了笑,“倒是妹妹日日瞒了母亲,一次次往孩儿这里跑呢。妹妹整日整日地跟在孩儿身后,舍都舍不掉。” 江愁予的视线从佛像上擦过,黑不见底的眼睛里又伤心又委屈。他道:“母亲何妨教一教妹妹,兄妹之间也要讲些忌讳,不然落人口舌多不好听啊。” 夏筝的嘴唇哆嗦着,她想费力地说出点什么,然而最终她还是颓然地放下手道:“当年我就不该生下你,不该生下你!” 江愁予坦然地:“这句话母亲在我五岁时便说过了。” “这么多年不见,孩儿还惹母亲难过。”江愁予恭恭敬敬地对着夏筝作揖拜别,“逆子无情甚于毒蝎。母亲和孩儿往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他走前,还贴心地替她将门掩上。 外边,安白正擎着灯,对着天上的那一弯冷月发呆。他的父母居于苏州,且予他千般万般的疼爱,他是不曾尝过父母厌弃的滋味的。 安白很想安慰他:“郎君……” 郎君身子羸弱,比漏过指缝的月色更是苍白。安白忽而觉得自己的安慰,在父母长达十几年的冷眼和欺凌面前,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安白默默走到他前头为他引路,只想他今后走的路更坦阔明亮些。 主仆二人沉默地在径上行走。 安白见他眉目寥然无趣,便兴致冲冲地给他介绍国公府的规格布局。 “奴才也是听蒹葭和白露说的。”安白特意避开了国公爷和夏筝,“夫人和林姨娘潜心礼佛,早些年就从府里搬了出去,如今大夫人的院里已不住人,倒是三郎君还住在林姨娘的院里……四郎五郎六郎目前还跟着教书先生在学习课业,他们住在一个院里……” 灯火一寸寸地燃尽,在那深不见底的路途尽头,沾染着稀稀疏疏的几点星光。安白忽而眼睛一亮,隔着一道水榭指去。 “瑶光院,正是姑娘的院落!” 国公府构造玲珑曲折,若二人想抵往瑶光院,两人还得绕大半个圈子,走上一个时辰的脚程。安白不过是凑巧看见了,说一声罢了。 然而郎君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水边,望着粼粼的水面。 安白觑着他的憔悴,不安地:“郎君……” 江愁予尚未理他,已涉水而去。 夜河似一页薄薄的信笺,任由郎君的白袖在上誊写令人心碎的过往。冷玉色的晚风吹拂层层水面,那些便成了安白被冻得龇牙咧嘴的哀哀声。 安白在后面追上他,劝得苦口婆心:“即便郎君要找姑娘说话,这么晚了也不太合适吧。不若等姑娘明儿个来,反正姑娘明日会来找郎君的。” 江愁予未曾理他,拖着湿漉漉的衣袖继续走。不远处的树里跳下一个隐卫,亲自领着郎君朝着江晚宁的住处走去。 于是江愁予敲开了她的窗,正如那一日她敲开他的窗一般。 江晚宁就坐在窗边,熬着她的小绣活儿。她这样活泼的性子,若是冬温凉夏在她身边,几个女孩儿叽叽咕咕地呆在一块儿,总是会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江晚宁每一回练绣活儿的时候,两个都会识趣的离开。 江晚宁外边儿的敲击声,以为是哪只顽皮的野猫在窗台上蹦跳。她被手边密密麻麻的针脚缠得心烦,便怒气冲冲地推开了窗户。 没想到是她的四哥哥。 江晚宁怔怔地:“四哥哥怎么会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请两天假,周六会补上的啦
第10章 带些潮意的晚风拂开了她的怔忡之色。 江晚宁眼中的惊喜慢慢地褪去,舌颇为迟疑地抵住牙关,似乎是想和面前的兄长说些什么。 她逐渐长成了大姑娘,知道男女之间应该要讲究忌讳。她八九岁时还会在三哥哥的卧房里胡窜,可随着一日日长大,便不会轻易入他的屋里。然而望着面前的四哥哥,她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夜探少女闺阁是不妥当的。 江晚宁启唇:“四哥哥……” “我知我今夜冒昧前来,着实不妥。只是适才从夏姨娘那边来,一腔孤闷不知……”江愁予别开了双目,顿了顿道,“一腔孤闷不知从何处宣泄,心中凄楚又不知如何与人提起。我在府中并不受人待见,承蒙妹妹不弃……” 他是这样一个敏感多疑的郎君,一眼便看出来江晚宁今夜的疏离和犹豫。他对着她强颜道:“我知我多病惹人厌烦,妹妹若也觉得我这般……” “妹妹往后不必再来寻我了。”江愁予似乎难再说下去,抽身便要离去。 然而濡湿的衣袖从后被紧紧抓住。 “晚宁没有觉得四哥哥哪里不好,四哥哥莫要妄自菲薄!”江晚宁倾着身子,对着他着急地道,“我、我原以为兄妹间亦讲究男女大防,所以觉得四哥哥此番过来欠些考虑,并不知道四哥哥心里头伤心,我、我实在是……” 她眼尾潮湿,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惹他伤心,到了最后竟急得语无伦次起来,趴在桌上呜呜地小声啜泣。饶是如此,她还是紧紧抓住他的袖子,生怕他走了之后便再也不理自己。 国公府的后院少有勾心斗角,哥哥们时不时会教她些为人道理,她被养得纯而善,知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却不曾揣测过旁人对她会不会是虚情假意。 良久后耳边传来叹息:“妹妹莫哭了。今夜前来惊着了妹妹,是四哥哥的不是,四哥哥同你认错。” 江晚宁抬起脸颊,腮上泪珠子被修长的指尖剔去。 皎皎月光似流水般倾泻而下,他默然立于花窗边,如瑶林琼树,绝非世俗风尘之物。 江晚宁恍恍惚惚地想,四哥哥就像是天上的仙人,本该就不受礼法拘束的才是。况且他在府里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她了…… “四哥哥下次伤心时找晚宁说话,便不要涉水过来了。夜里风大,你身子又不好。”江晚宁捏着他的衣袖,嗓音细细地道,“四哥哥把想说的话写的信笺里,遣安白偷偷送过来。我会认真看,也会认真给你回信的。” 江愁予笑着颔首,夸她美而慧。 江晚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想问问夏姨娘找他是去做什么。她思来想去,又觉得不方便开口,转而说起那日出游的事情。 “把四哥哥一个人抛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确实是我不好。”江晚宁皱起小眉毛,哼哼道,“我回回去瑕玉轩都吃了个闭门羹。四哥哥好狠的心呀,晚宁就连给四哥哥道歉的门槛都摸不到……” “这哪能一样。”江愁予摸着她的髻儿,黑黢黢的眼中似有澎湃海浪,“横竖你有这么多个哥哥哄你开心,我却只你一个。等你哪日觉得我无趣将我撇下了,与其我一人神伤,倒不如趁早断了。” 乌云遮去淡淡月色,他眼中的卑劣与贪婪便如同春日里的蓁蓁草木一般肆意疯长。 前几日不愿理她,是觉得她在几个哥哥里面左右逢源,而他不过是其中之一,不免觉得没意思。 昨个儿她巴巴地把那只夜莺送来,确也让他生了几分愉悦。这只莺儿到头来还是他的,更何况是她呢。他不过是冷一冷她吊吊她的胃口,她便巴巴地黏了上来。 若非今个儿夜里夏筝找上来,他有心再晾她个一两日。他在她面前卖弄逞娇,不过就是激了她的怜爱,勾得她往自己这边跑。 江愁予抵唇一咳,面如雪色。 “瞧罢,你心里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哪只江晚宁摇摇头,郑重地取出一只香囊道:“四哥哥就是四哥哥,别的哥哥一点儿也不能代替。我听安白说四哥哥这两日夜里睡不踏实,便着手绣了个安神的香囊,四哥哥拿去试试看……” 她低垂着脑袋,很是认真地将香囊上的几颗青草说成是墨竹。额上的碎发扫过柔软的眉眼,莫名叫人心里痒痒。 这两日相处下来,她似乎摸清楚了他是个喜欢顾影自怜又极其缺乏安全感的郎君。江晚宁道:“这东西只是四哥哥一个人的,别的哥哥都没有……四哥哥以后不许提断不断的这种话了。” 江愁予抿了抿唇,无言。 江晚宁笑道:“四哥哥莫不是感动哭了。” “你若是真心怜我。便答应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无论我为人如何,对待之后的我会如今日的我一般。” 他玉脊半折,落在手边的呼吸滚烫。 江晚宁终于发觉他的不对劲,摸了摸他的前额,对着半丈外的空处唤道:“安白!你过来瞧瞧,四哥哥他是不是烧着了!” 安白应声而来,忽而见郎君衣袂一扬。 “别过来。”江愁予看着江晚宁道,“我知道妹妹体贴,从不过问我与夏姨娘之间的事情。若妹妹应了我,我便告诉妹妹,夏姨娘今夜唤我过去是为何事。” 江晚宁见他漆目之中多是执拗,不见平时的谦谦然。即便心中有些诧异,半是哄半是劝地应下了。 “她让我今后不要再与妹妹来往。” 江晚宁蓦地一滞:“姨娘怎会这样说?” 江晚宁记得很清楚,三人结伴出去游玩的事情已被三哥哥瞒下来了。即便她会在午间偷偷跑去找四哥哥,回来后也会把鞋底擦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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