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宁面色下沉,挣扎着要下车。 “不愿去?” “不去。” “既然不愿去,便到五芳斋逛逛罢。”他一副慵态,半张俊脸埋入车内软枕,看得不太清晰,“之前听说你偷偷寻人往永巷里塞了些五芳斋的糕点糖果,可是想念水哥儿了?我倒确实也有段日子不曾与他见过,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见见面也是好的。” 江晚宁头皮一麻,恨恨地咬牙。 知道他为人敏感多疑,在她逃离京畿后会察去查清她接触下的人,却也没想能想到他细致到了这般地步,甚至是给水哥儿塞了盒糕点都知道。日子过去了这般久她都不曾去看望水哥儿,一来是不想水哥儿牵扯到大人之间的事情,二来是怕她对水哥儿的关心表现过多,被江愁予拿去作威胁。 她咽下满腹怨怼:“还是去汴西湖罢。” 于是接连几日他带她出去游玩作乐,汴西湖掉上来的两尾鳜鱼被他逼着吃下,撑得小腹鼔涨;馆阁楼台里的诗会上他为她作了古体一首,一时间洛阳纸贵;雅园之中的文人雅士有意奉承丞相,即便看出来女郎眉目似不虞,依旧坚持为二人谱词作画。 期间她自然展现过不耐,然而这些情绪在他一次次地拿水哥儿或者旁人的打压下偃息旗鼓。 之后他再带她出去,她也会依他心意摆出个僵硬的笑。 纸醉金迷的一段日子当然引来了不少的纷争,朝中不少官员联手奏书圣上,控诉江愁予这段时间的挥金如土、亵官渎职。其中最让人诟病那一晚,也是杜从南亡故的头七夜里,他在摘星阁大摆筵席,彼时玉楼金阙拂衣,丝竹管乐声不断。 客散主欢后,他将酒液反哺给身畔女郎。 他如愿看着她被辛辣的酒水呛住,酿着酡红的面容里现出几分迷茫。阒暗眼眸里似有嘲弄一闪而过,尔后从袖子里取出瓷瓶,取出仙丹吞下。修长指尖撕裂如水的霓裳,从来得不到她对杜从南的垂怜,那就用换另一种方式得到她。 天色熹微,江晚宁在浑身的酸痛中睁开眼眸。 撑坐起身时发现身上布着零星红痕,虽无印象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耳畔落下一吻,尔后传来懒散的呷戏声。 “醒了,怎么一大早起来就挎着脸……” “昨夜不弄得你也舒服,直咬着我……” 她对他直白的话置若罔闻,双目将周遭环视一圈,推开他坐在镜台前。昨夜来不及卸下的耳珰“叮”一声落在首饰盒里,江晚宁心中微微懊恼,懊恼自己一口酒都能醉,竟不知自己昨夜被他做了什么、又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府上。 四方轩窗外鸟鸣声啁啾不绝,莫名觉得扰人,明明不是万物复生的季节,今儿个的鸟鸣声却比任何一个春日都来得吵闹。 江晚宁正要推开窗牖时,被下榻的郎君拥住。 “我给你准备的,你可喜欢?” 触目望去,见攀满绿藤的高墙上,葳蕤茂盛的繁叶里挂满了成百上千只金丝笼。其中关的不乏歌喉动听的夜莺,羽翼光泽的别雉,善于人语的鹦鹉。耳边音浪一声比一声吵闹,江晚宁忍耐地闭了闭目,只觉得整个脑袋都要炸开。 她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这些?” “昔日国公府上,你我能够结缘不正赖于一只莺儿?那时候你成天捧着受伤的莺儿跑东跑西,那时我便感到诧异了,怎么江鹤养出来的女儿,心能软成这样?”见她眼眸黯淡,约莫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他放缓语气,“那只夜莺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我听冬温说你因此受了不少惊吓,便命安白从各地寻来珍贵鸟禽,你挑只喜欢的,从前之事便不与我计较了罢?” 过往已弥散,杜从南在她眼中又死了,她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水花。 人是要往前看的,与她服个软便算了。 而江晚宁听他说着,只觉着浑身气焰在蹭蹭上涨。 那些面目全非的过往,岂是他弥补一只莺儿便能过去了。 积攒了几日的情绪终于如大坝决堤,江晚宁语气急促地道:“你以为你如此做了,从前之事便能一笔勾销了?过不去的……你对三哥哥做的事,对我做的事情横亘在你我之间,我永远也不会忘……还有杜从南,他因为卷入你我事情中受了凌迟之刑,你、你扪心自问,这两日带我出去……” “是,这两日我特地择了他的丧期带你出去寻欢作乐。” 在她提到杜从南的名字后,他的面容陡然阴沉下来。 “你要为他落泪,我偏不如你意,偏要看着你强颜。”箍在腰上的掌骨忽然使劲,强势得近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倘若杜从南地下有良,他可知道在他的头七之夜,你是怎么得掰着润汪汪的腿承我膝下,你是怎么得一副模样挂我身上哭得泪水涟涟?” 他的拇指碾了下她眼睑,仿佛擦拭昨夜的芙蓉浥露。 “还是说,昨儿被我占着身子,心里头眼里面念着个死人?” 如此直白放浪的话,难堪至她蜷紧脚趾。 她的面颊一阵红一阵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无下限的话。 心头冷意作祟,虽也不知昨夜情形究竟如何,却直挺挺地迎上他的视线道:“是。” “我就是怜惜杜二郎遭遇,悔恨将他牵扯进来。昨夜我就是想着他念着他,而你身子这般差,动不动就咳嗽说自己心口疼,哪来的脸面称我是因你动情?文人圈子奉你高雅,而在我眼里贩夫走卒却比你高雅十倍,鸡鸣狗盗之辈胜你一等。你更别痴心妄想,我早已不是昔日的江晚宁,你亦从来不是府上的四公子,若能回到从前,我情愿自己从未认识过你,更甚是过去踩你一脚。” “院子里这些都放回去罢,认我作主人也是不幸……” 江晚宁在抬起双目的时候语调微弱,因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怖的模样,院子里呆滞的安白亦是。 夹着战战的两股,安白打断了江晚宁即将说出口的下一句话:“夫人,其实郎君是在冬日里将这件事儿吩咐给奴才的。实则这件事儿费了许多功夫,比如这只会人语的鹦鹉,是郎君聘重金从一位大人手里……” “说这么多做什么。”他终于从震怒的边缘游离回来,握住她脆嫩的颈儿,逼着她瞪着眸子仰视回来,“腓腓可还记得你第一只夜莺的下场。你若不想选,不如将院子里的都做成那副样子。” 森森的骨骼,空荡的眼眶,订在一起的关节。 饶是过去了那么久,她还是忘不了自己见到的。 江晚宁牙关发冷,颤抖的红唇挤不出半个字。 还是江愁予下了命令,让安白提了鸟笼一件件轮流摆在她面前。 “选。” 僵持许久,又或者是极累,她的对峙在他面前显得极其苍白。最终选定的目标是是一只夜莺,因为它身上布满浅淡不一的伤疤,双目无神,羽翼黯格外淡,她以为它那是病了或者别的什么,想着将它照顾一阵再放了也并无坏处。 而他却依然圈着她的手,带着她的手抚摸着夜莺凌乱的羽翼,眉目温和:“腓腓眼力着实不错,这亦是我最喜欢的。这只夜莺可不是什么家养的鸟儿,是我一日出去喝酒时,误闯入阁楼里的。应当是野林里的夜莺,太不服管教……初初捉了它时绝食了三日,派人灌它流食后便用身子撞击鸟笼,你瞧它身上落下的伤口……仆役清理鸟笼时逃了三四次,捉回来后我去看过它一次,它胆子倒是大,敢往我手上啄……” 他带着她的手,掀开夜莺绒绒的羽翼,只见颤抖的鸟爪上方拴着金玉制作的链条。冰冷的锁链在光下粼粼闪动,刺得她的眼眶一阵阵得发疼。 他勾指拽拽金链,莺儿发出一声愤恨的惊啼。 她亦被吓得仓皇一抖,他垂首亲亲后颈以作抚慰。 “嘘,别怕。” “你瞧,世上最不乖的鸟儿,不也有法子管教。” “逃一次,我便抓一次;逃两次,我便抓两次。三番两次得跑我便隔三差五得追,金丝玉器筑她宝屋,锦缎暖裘任她予求,到头来却不知深浅得啄伤了我的手,辜负了我细致疼爱的苦心,腓腓说她现在这般模样,是不是罪有应得?” 江晚宁手脚冰凉,忍不住掀眸看他一眼。 他眸子淡淡,却如冰凉的锁链一般,于无形之中将她牢牢铐住。 - 杜从南行刑的前一晚上,京畿人迹罕至的荒郊之地,乱雨纷飞。 此时的杜从南囚衣褴褛,手腕脚腕等关节处流淌着黄脓与污血。 他刚刚从狱中被人劫出,确切来说——他是被江愁予身边的一名心腹搭救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杜从南疑虑的视线,这名上了岁数的心腹一捋白须,无比坦诚地迎上了他的视线,道:“在下名字陈典,也不瞒杜郎君,我过去的十余年里一直与江愁予谋事。只是近阶段与他矛盾颇深,于许多地方不能与他达成共识,又听闻端王在暗中招揽,故而想承杜郎君一脸面,能在端王面前自荐枕席。” 江愁予城府颇深,焉知他手下之人是否如此? 谁知道这是否是他们二人埋的火坑,就等着他跳进去? 杜从南冷眼看他为自己解开脚镣:“你与他有何矛盾?” “吧嗒”一声锁扣拧开,陈典侃侃而谈的语气里能让人体会出一丝不甘:“皇帝登基后势微,而他却怂恿着要推行新法,不就是明摆着将皇帝往火坑里推?我曾奏书劝谏皇帝,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被连降职三级。而他不过是揭举一人,皇帝却破例为他抬了右丞相,同样是一路侍奉下来,同样是呕心沥血地为他图谋大业,凭何他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我最终成卒卒无名之辈?” “再者他任职以来耽于女色,皇帝明知他如此却装作视而不见,此等差别对待如何不令人汗颜?” 杜从南活络了一下麻痹的关节,漫不经意地道:“牢狱之中危险重重,倒是让你费了一番苦心。” 陈典语气嘲讽地道:“说起来也不怕杜郎君笑话,江愁予一人背地奸佞,明面上却做些伪善之事。在左相受下监刑一事后他甚至给左相去信,道是凌迟之刑不可谓不残忍,让人用麻套罩了您的面容再行刑。我知道左相他……他与郎君祖父为故交,故而无颜见您,我便趁着机会从狱里将您带走,用一死刑犯顶替。” “原来如此。” 话音落地,只见幽暗的黑林里飞掠过一道黑影。 陈典哀呼一声,捂着伤口倒地。 杜从南看着他:“可我还是不信。” 黑衣人跟着杜从南走远:“郎君,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了?” “不必管他,任他自生自灭罢。” 两道身影渐渐消失,整个阒寂的幽林里弥漫开刺鼻的血腥味。要不了多久,深林里的群狼虎豹会嗅着味道寻来,秃鹫会将他腐烂的身子啃食干净。陈典仿佛只剩下一口气了,四周皆是他绝望而死寂的喘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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