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紧接着被带入的人竟是杜从南,他口被胶布封住,手腕脚腕上带着沉重的枷锁,尖锐利器上黏着一层血痂,隐约露出他腿上的白骨。仿佛是有所感知一般,杜从南入屋后一眼都不曾扫过身边的恶犬,反而是直栽栽地往围屏后盯着。 江愁予亦有所发觉,讥笑似得扯下唇,朝江晚宁摊开手。 “过来。” 江晚宁面容苍白地看着他,纤细身影凝然不动。 “过来。” 她好似才在这一刻听懂他的话似的,白皙赤足在绒毯上蹭蹭,踌躇地朝着他小步迈。她向来是个康健的小女郎,十六年里不曾闹过重病,这场来势汹汹的温病却一下子掏空了她的身子,又像是怕他,在距离他三步之内一下子丢了力气,要软趴趴往地上倒。 江愁予及时拽住她的手腕,力气稍微大了些,她的上半身顺势栽进他怀里。 吃力的呼吸、迟钝的胸腔里一下子满满当当是他的气味,和从前一样的气味。江晚宁突然之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开他的胸膛,晕晕乎乎地站起来。 他看着她对他一副弃如敝履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 “坐上来。” 周围没有别的椅凳,只有他的一双腿。 江晚宁脸颊猛得涨红,心中生出羞耻。 驿站场合特殊,里面所有的房间里埋藏着数个机关不说,便是连这围屏都别具匠心。她方才沐浴时听婢女们提起过,这面围屏从外往里看其实并不十分清晰,反倒是从里往外看一览无余。彼时杜二郎还在往里眺望,看得见看不见另当别论,她总不能当着旁人的面作出不知羞的事。 他约莫也知道她是不肯的,淡淡地岔开了话题:“可想知道,为何我让人带他与这狼犬进屋?” 江晚宁耷拉下眼皮,一声不吭,根根分明的长睫翘挺挺,苍白之余带着几分倔强。 “你昨天夜里不是怀疑是我残害了他,置他尸首于犬腹?”温润如玉的嗓音,看似不入浊世的谦谦佳公子,说出口的话却仿佛在讨论一件再不过稀松平常的事情,“腓腓知道我为人的,我岂能平白被扣上这种帽子?思来想去,干脆坐实了此事罢。” 江晚宁呼吸一滞,纤长睫毛似被泪珠鞭打下的巍巍抖动。 “你要我、你要我怎么样才能……” “怎么样才能放过他?”他直白地,“这就要看腓腓的意思了……” 二人之间的对话声音低弱,却并不妨害传至外间。杜从南似有所察觉,缚在手腕脚腕的镣铐叮当作响,被封住的口中不断地发出呜呜声。隔着花团锦簇的一扇围屏,江晚宁张开双腿坐上去,柔荑颤抖地攀住他的脖颈,任他低怂着脑袋索求。 “好、好了罢……你快把他带下去……” 江愁予懒散抬起头,冷白的脸,唇却是潋滟的。 “就这么担心他安危?” 江晚宁抠着他的肩膀,心悸地张着唇瓣喘气。 他紧接着:“那晚我被他刺伤,你可有像担心他安危一般地担心我?” 他不出意外地感觉到手里人儿摇摇欲坠地瑟缩腰身,看到她苍白如纸的面容中流露出一种慌乱而震惊的表情。于是他的语气愈发诡谲晦涩了,道:“倘若今日非要你选,我和他两个之间你会作何选择?” 他的话不亚于平地惊雷,让她一时反应不及。 软绵绵的掌心里忽而被塞入一把沉甸甸的短剑。 温病烧得她四肢酸软,那一柄剑脱力摔在地面。 他捡起,再次塞入,如此来回四五次,总算让她拿好。 “绑来杜从南喂犬一事已是覆水难收,你本是我的,并非让我占些皮肉便宜,他便能因此苟活。”江愁予盯着她,“当然了,我亦不愿把事情做得太绝。你若真不想让他死、不愿见他丧生犬腹,我不妨为你指条明路,那便是,杀了我。” 他说完这番话,江晚宁才意识到他先前是何意思。 下意识地想要甩开手中的短剑,却被他使了奇劲儿攥着。 她呆呆地呢喃道:“我不、我不选……” 他抬起她下颌,重重捻一下:“真不选?” 她拗着戚然的脸,一言不发。 江愁予盯了她数息,忽而扭开了脸,声音是冲着外头说的:“动手。” 围屏外苏朔的身影一晃,江晚宁看过去的时候,发现他用匕首挑开了杜从南手腕上的痂口。浓烈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开,被拴住脖子的狼犬前爪扑地,跃跃欲试地做了个扑杀的动作,仿佛一被松开就能叼住对方脆弱的喉咙。 “此犬身上兼有豺狼与苍猊血脉,豺狼捉到猎物后最喜从其心肝肺腑吃起,而苍猊则喜欢将猎物玩儿得筋疲力竭后再用。”他靠近她的耳畔,气息吹拂在她敏感的耳珠,不出意外得将她激出一层小疙瘩,“腓腓何妨猜猜,他杜从南是何种死法?” 江晚宁空寂的眼神,幽幽从围屏处虚虚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她不会选杜从男,更不会选择他的。 她着实不能明白为什么他非要她在二人之间选择。 朦胧泪光里,依稀看到他抬了抬冷硬的下颌,似乎下一刻便要发号施令。 江晚宁急忙拽他衣袖:“我选,我选!” 恐惧、慌乱、迷惘等等情愫湮没了她,挤压她的胸脯攫取她的呼吸,乱成一团糟的大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我先杜从南”临时改了口,道:“我不选你,我不会选你的……” 仿佛早早预料了她的回答,江愁予不曾片刻犹豫地将剑柄往前递。 “不想他死,那便杀了我,亲手杀了我。” 他将将沐浴过,墨发尾端低落水珠,隐隐凹陷轻薄白透的中衣下的躯体。江愁予手背青筋浮暴,修长指尖带着短剑、掌着她的小手一路摸至小腹上的丑陋伤疤。“从这里刺进去,你今后便解脱了。” 江晚宁面色雪白。 耳边似有惊蛰落下,劈得她耳中嗡颤。 江愁予依旧一副懒洋洋模样。 “手抖得真厉害,体温也好生高,怎么,是心虚,还是害怕?”他伸手撩撩她的腮边发丝,神情维持着卿相大家的风雅,“腓腓可曾还记得那一晚,府上遇刺的那一晚。黑衣人是他,倒费了你一番苦心搬出你二哥哥遮掩。那一夜你与他在我们卧房中幽会,可曾像我们当下这般亲密无间地抱在一起?可有像我一样百无顾忌地吻你?” 他用力捏住她的手,抚摸在褶皱的伤口。 “可还记得这一处哪里来的?”他口吻淡淡地回忆:“为了助他脱身,你还真是煞费苦心。那时你被劫持,向刺向杜从南的剑摔去……我忧心你安危,反倒……那时候你中的祝由术也是假装的,你看着我可笑至如此地步,心中必是快乐罢?” 温凉咸涩的泪珠自江晚宁眼眶坠落,被他指尖剔去,含在唇里。 “那晚你的眼泪为谁而流,那当下呢?” “恐怕也是忧心杜从南罢。” “郎情妾意,真真不由让人触之落泪啊。” 他的话像是对江晚宁施了法术一般,让她凝固在地,久久不动。 她唇瓣颤抖地想争辩事情的是非,然而杂乱如麻的大脑不能让她说出一句顺畅的话;她试图与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然而面对着他文雅面貌后的疯狂病态,又觉无话可说。当黑暗将她的意识拽入深渊前前,是他拉着她的手往小腹刺去,是猩红血液迸溅,烧得心脏肝胆都紧紧缩成一团。 - 围屏后的苏朔嗅到血腥气味,浓眉紧锁。 然而里间却传来江愁予不疾不徐的声音。 “将杜从南押下去,由圣上定夺。” “郎君,您的身子……” “我无碍,下去罢。” 杜从南心中更甚古怪。只因为围屏后面的是一位病骨支离的郎君,平日迎面吹风或者受些冷雨便能病个一场,这次怎么就……他是江愁予的近身侍卫,平日的饮食起居一直是安白在打理。顿了顿,他拖着早已昏迷的杜从南下去。 南下后事务繁重冗杂,前有无数官宦士族下来拜帖,后有书房案牍累累。 安白正回绝了一人的拜访,听到苏朔的疑惑,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个种复杂内情,岂能三言两语道清。 二人并步走着,一齐通往驿站设置的一间暗室。只听安白在前面道:“你有所不知,其实郎君自夫人离府后,便不再服用御医开具的温补药物了……不必如此惊愕地看我,事实确实如此,他一日到晚只用早膳,白日忙于官场俗世,夜里则是不断酗酒……好得时候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坏的时候几个晚上难以入眠……” “但你看他,神采奕奕,并无不妥。” “苏州一带多雨,近几日的天气诡变,你看郎君一次患病的时候不曾有……他腹上的伤口你也无需多虑,不出意外很快便能痊愈。”安白显出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语气却难掩焦虑揪心,“我贴身伺候着郎君,岂会发觉不了他的异常?如何,我能如何?除了眼睁睁看着,怎能劝得动半句?” 苏朔正要问出心中疑窦,而此时暗室的门被打开。 浓烈的药石气味四溢而出。 苏朔伫步,瞠目,不可置信的扭头。 这次无需安白解释,苏朔也知道暗室里堆放的各种晒干的花花草草,瓶瓶罐罐里的药石齑粉,皆是配制先皇生前所食神丹的材料。此种神丹,有令人身安、延年益寿、安神镇心和壮阳滋补之效。与此同时,先皇驾崩前之所以七窍流血、肌肤流脓,抽搐六七个时辰后抽搐而死,也是赖于此药物。 安白与苏朔之所以对此配方了解,也是因为江愁予任职期间所为的一件功绩。 时值大晋盛行此物,豪绅贵族子弟皆盛行此物。他识医术,知晓仙丹对人的毒害,上任后便大刀阔斧地整改此等风气,驱逐熬制仙丹的道徒,火燎记载仙丹配方的文章。然而他识医术,文章里的记载一句不差地被他记下,分毫不漏地反用在自己身上。 苏朔大惊,回头与安白对上视线。 “如今他这般,以你我之力怕是说不动他一句。” “因为此事我还上隆庐寻过陈渊先生,世上恐怕也只有他在郎君面前有分威信。然而门下弟子称先生前段日子云游去了,归期未定。苏朔,你能否派出些人手找到他?” 沉默片刻,苏朔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60章 五月下旬, 右相江愁予回京述职,入宫面圣时将苏州一带家中蓄有腐弃之才的官吏,与升斗小民为权势欺压的风气悉数谏举。结束之际, 他将南巡时捉到逃犯一事禀明圣上, 圣上闻之大喜,立即召来朝廷重臣商议。 政事堂内文武大臣并列, 圣上询问应当如何处置。 以左相为首的数名大臣言辞含糊,冷汗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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