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先皇尚未驾崩以前,朝中多数官员站队端王,只不过端王在二子夺储中失败, 他们才向当今圣上投诚。然而圣上登基后施行的新法损官益民, 朝中老臣对此一事颇有怨词,又听闻端王流窜在外时积攒势力,早已经蠢蠢欲动。而现在冷不丁听圣上发问, 疑心这是他的试探。 左相面色变了几瞬,强撑起笑容上前。 “圣上曾在数月前举国颁布缉拿令, 而现在过去了这般久捉到的反贼也是寥寥数人。端王私党之势力不可谓不强大, 暗通款曲之人不可数几。杜家满门叛君, 今右丞南下缉拿了逃犯杜从南, 不如杀之, 以作威慑之用。” 圣上朝下望去:“去疾, 你如何看待?” 玉阶下的郎君漆目阒静, 徐徐掠过的眼风却让人升起背如针扎的悚然之感。 他道:“左相言之有理, 去疾无异议。” 政事堂内纷杂的谏议声继续传出,众人再次听闻前段日子江愁予遇刺一事也是杜从南在幕后操纵, 罪加一等, 商议过后决定将他处以凌迟之刑, 三日后行刑,此事便交由左丞相处理。 朝议后,圣上欲言又止地将江愁予喊住。 就这般审也不审就将杜从南处以极刑,实在是过分贸然,毕竟杜从南可能掌握着端王与杜家人的行踪的重要讯息。再者便是,这帮臣子们从前与杜家人十分交好,如今要在短短三日内杀了杜从南,不让人不怀疑是在掩饰些什么。 “杜从南一事,你……” 江愁予掀起眸子,锋锐黑眸中神色笃定。 “圣上放心,此事臣会安排下去。” - 杜从南被凌迟处死的消息在绵绵阴雨的日子里传开。 彼时江晚宁还在榻上躺着,旁边的火炉里温着一盅药。 她双亲皆是苏州人,然而她却自小在京畿长大,一时受不得江南潮湿的杏花微雨,故而一直熬着这风寒。再者就是,江愁予白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不见踪迹,到了夜里她半夜惊醒时,常常见到酗酒的他坐在榻边,也不睡,只用不愠不喜的眸子将她盯到天亮,生生将她吓出一身冷汗。 本来回京后身子转好了,乍闻这件事,面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江晚宁拽住冬温的手,想说出口的话被一连串的咳嗽堵住。 冬温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轻轻握住她冰凉柔腻的双手:“杜二郎他确实……还请夫人节哀。听说郎君并未插手此事,一切皆是圣上与百官商量后定下的决议,执刑一事全程也是由左丞相负责……杜二郎犯的事情乃是犯上作乱的国法,哎,我们也只能……” 冬温说到最后,只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 毕竟她一个做奴婢的,没资格妄议什么。 她端起火炉子上温的药物,捏着瓷勺一点点地将药喂给面前的小女郎。然而女郎憔悴的下巴绷得这般紧,像只浑身上下倒竖起尖刺的刺猬,大有把任何一件外物刺得头破血流的架势。冬温费时半晌,硬是没喂进去一滴药。 江晚宁动作迟缓地躺回去,过了片刻榻上传来她微弱的声音。 “冬温……你说他是不是被我所牵连?” 冬温张了张口,没出声,转而沉默下去。 犯上作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杜从南理应被处以斩首之刑。冬温本想心直口快地说一声不是,然而事实却是杜从南为了见夫人一面潜入府中,刺伤了郎君后加重了罪责。要知道斩首仅仅是斩首,凌迟却是将身上的肉一刀刀地剜下来的。 冬温出神的间隙,榻里传来细碎的啜声。 冬温沉默地再一叹气,怎么能不清楚她的心境。 她年岁小时青涩懵懂,又不曾开窍,只省得家里面来了个生得异常隽秀,处境颇为凄凉的兄长,只想用热烘烘的真诚暖一暖他。谁想到没弄出个兄妹和睦,反倒是遭受兄长的暗中觊觎。等到年岁再大一些开窍的时候,一直依赖的兄长却露出了可憎面目,那时候恰逢身世暴露,家中亲眷又开始疏远,杜从南的出现就是这么得适宜。她对杜从南不一定是男女之间的情谊,或许对他能带自己逃离深渊而产生的朦胧好感。 固然杜家人会选择叛君,难逃死罪。 然而不是因为她,杜从南或能免受凌迟。 夫人她,怎么能不对杜家二郎心生愧疚。 冬温在一旁默默陪着,等着她自己想开。 夜幕将至的时候,帷帐里的低低啜泣才渐渐小声下来。冬温将她从被窝里搀出来时,她兴致依旧蔫蔫着,垂落的眼皮子在晕染的灯光里有些浮肿。 冬温摸了摸江晚宁的脸颊,在上面摸到了粘腻的、干涸的泪渍。 “夫人且等等,奴婢去打盆水来。” 冬温出去的功夫里,屋子里陆续进来几个婢子替她更衣、穿戴。紫檀木妆奁里数不胜数的珠宝玉器在光下熠熠刺眼,江晚宁不曾主动讨要过,时下最新的胭脂水粉什么的却还是会定时定点地送来。她平时就不爱戴这些沉甸甸的玩意,也是微微扭开下巴,只让人照例往她发上别一根素簪。 她沉默着,婢女们也无话可说,打点好后准备出去,却在开门时惊讶地轻呼。 六月份的聒噪虫鸣与晚风一道涌入房间。 江晚宁听到她们道:“郎君回来了。” 她形容一滞,背脊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房间里传出他徐徐走动的脚步声,妆奁旁慢慢踱过他罩过来的、带了些酒气的身影。影影幢幢的阴影在灯火中遁无可遁,她哭泣得湿漉漉的、根根分明的睫毛,臃肿的似桃花瓣一样泛红的眼皮清晰可辨地敞在郎君的视野。 江晚宁默默蜷紧双手,她能感受到对方游弋在身上的带着冷意的打量。 不友善的目光成功使她瑟缩一下肩膀,继而她听到对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模糊的轻哂。 “与他倒是情比金坚,怎么得死了也要为他披麻戴孝,守节三年?” 顺着他阴沉的目光看过去,江晚宁才发觉自己在出神时挑了件月牙白的衣裳,此刻暗夜辉映,看上去竟与缟素之衣无二。她默不作声的拧眉,知道他酗酒后会和昔日的楚国公一般失态,顺着自己的本意不理会他,只是目光涣散地凝视着一处角落发怔。 “他死了你便如此,恐怕我到了这一日也不会有这般待遇罢。” 他抬起手指,搓了搓她哭得如此的眼睛。 不知是她宛如泥塑的反应刺激到了他,还是因为终日酗酒的缘故,江晚宁明显地察觉到脸颊上的手指微微抽搐抖动,撑在镜台前的掌骨用力到嶙峋泛白。他拂开手时,仿佛将什么东西塞入口中,随着喉结的上下吞咽,他恢复了起初时的自持与冷静。 江晚宁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恹恹的,对什么事都不在意。 只听他在旁边道:“冬温,你进来。” 冬温端着盥洗用具,面露不安地进屋。 屋里女郎脖颈低垂,埋在影子里的纤侬五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而一边郎君则姿态慵慵地半椅在镜台,狭长眼尾密结蛛网般的红血色,被醇烈酒气熏得喑哑的声音淡淡地发号施令:“将衣橱里的素色衣裳都扔去烧了,以后府内不准服白衣,更不准佩戴简单的簪子。明日让徐衣匠来一趟,专门给她做几身鲜艳的衣裳。” 冬温看了两人一眼,诺诺地应下。 又问一声:“郎君可要留下用膳?” 为期三月的官绩考察使得江愁予实在有些分身乏术,加之服用仙丹会缩减人的食欲,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晚膳。他的目光从她波澜不兴的面容扫过一眼,回拒道:“尚有事务未完成,我就不必了。” 话题回到她身上:“这两日可有在好好用药?” 冬温答道:“一直在用的,夫人已经好许多了。” 或许是因为江晚宁生于斯长于斯,京畿的风土之于苏州更助于她痊愈。再者也是因为江愁予医术高明,开具的药方子却是一针见血地将她医治好。 “明日将她好生打扮打扮,届时我会过来接她。”这话是冲着冬温说的,然而蕴着几分讥讽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江晚宁脸上,“这段日子忙碌,不知不觉冷落家妻许久,我已向圣上告假七日,打算接下来的几日好好地陪一陪夫人。” - 次日一早,夜半失眠的江晚宁被唤醒。 “夫人,鹤梁坊的衣匠不久前来过了。” 昨夜事情过后,江晚宁已无自主择衣的权利。冬温低声询问她是不是喜欢今日安排下去的穿戴,她掀起眸子打量了一眼,见镜中女郎眉目脂粉鲜妍动人,却再不见昔日笑涡明媚的旧影。 “徐衣匠是京畿出了名的能工巧匠,鹤梁坊里的衣工布料不亚于苏州的织造署。即便是宫里的娘娘们想他制衣,也要一掷千金。如今郎君直接把人给请到府上,可见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冬温知道她兴致不涨,捧起光滑缎子努力哄她开心,“夫人十三岁时,二公子送您的一套衣裳您喜欢得紧,夫人瞧瞧,郎君现在送你的这些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的眸子自华美艳红的锦缎上划过。 木桁上悬挂的数件衣裳无不是繁复细致。 “杜二郎昨夜离世,他却不仅告假带我出去玩,更甚者不准我着素衣要我着红衣。”江晚宁攥紧手,口中吐出刺耳的话,“杜二郎好歹差一点成你姑爷,他是许了你什么好处,怎么就让你这般急不可耐地帮他说话?” 冬温身子一僵,慢慢收敛了笑容。 此时江晚宁亦反应过来自己说了重话,因为冬温所言句句帮衬着江愁予,她明白自己将对他的怨怼发泄到了冬温身上,急忙与她道歉道:“是我不对,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开解我……” 冬温心口颇酸,连忙摇头,说只要夫人开心怎么都行。 主仆说话的间隙里,外头侍女过来传,说是郎君的马车在府外候着。 冬温将江晚宁送至府外,有些不放心地想跟去,却被安白拦下了。只见掀开的帷帐里探出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掌,牵起江晚宁的柔荑将她带了进去。 狭窄车壁里,江晚宁被动地坐在他腿上。 她清减了,纤细腰身似将将抽条的嫩柳。 江愁予勾着她的下颌,温缓的目光细致地扫过她的着色的樱唇、额上的花钿。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得转好,轻柔的气息拂在她的耳畔调笑:“腓腓今日甚美。便是洛神下凡,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晚宁只问:“带我去哪儿?” “游汴西湖,兴许也能掉上几尾鳜鱼。” 短短一句话便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依稀记得他初至府邸时孑然一身,她怂恿了三哥哥带着他在京城转上一圈,第一个去的地方便是汴西湖。那时候尚未撕破脸,他依旧罩着谦谦风雅的面具,为她垂钓为她剔鱼骨,做足了虚伪的兄长做派。而这些历历可数的过往,如一个个巴掌般不留情面地拍到她脸上,让她心中生出微薄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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