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撇了撇嘴,犹豫几番,终于不忍一名前程似锦的大好儿郎葬送在人情世故上:“大、大人,你就……就送这礼?” 杜誉眼皮子都未抬:“有何不妥?” “妥!非常妥!”花朝强笑着道:“不过大人要是能再添一点富丽气象,那就更妥了!” “富丽?”杜誉喃喃“哦“了一声,道:“我看这几日院中芍药开了,你摘一朵放里面吧。” 抠,还是你抠!花朝撇撇嘴,将那木匣子合上。 杜誉忽然道:“崇礼侯给孩子办满月宴。才满周的孩子,我想来想去,只有这礼物合适。” 花朝心道,您不用跟我解释,您跟崇礼侯解释的通就成。 慢着,崇礼侯?崇礼侯府的满月宴,还敢请杜誉? 自打在皇位之争中落败后,崇礼侯一直如履薄冰。这些年来,不敢沾一点政事,往来若非闲散勋贵,就是些登不上台面的三教九流。 杜誉这样的刑部大员,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他居然敢请? 这么疑惑着,忍不住脱口问:“崇礼侯府竟给大人发了请帖?” “哦,倒是没有。”杜誉仿佛丝毫未觉有什么不妥:“我从礼部为崇礼侯操办宴会的吏员那买的。” 买?请帖指名道姓,这都能买卖?别人是掩耳盗铃,你这干脆是蒙着眼睛盗铃呐! “那……那礼部吏员竟肯卖给你?”这是……视官途如粪土? “原本不肯,不过秦衙内帮了些小忙。”杜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百文钱。” 一百文钱,你怎么不说你是抢的? 花朝眉心一跳,忽然开始同情起那位礼部小吏来——一边是自家长官的倒霉儿子,一边是无实权却世袭数代、连在皇位之争中都未获罪的勋爵,可怜蝼蚁,只能在夹缝中卑微求存。做人难,想做人上人,更难啊! 花朝在心中长叹,一抬首,注意到杜誉扎人眼球的绯色官袍,抱着点“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慈悲心肠,小心问:“大人不会准备穿这身……去赴宴吧?” 好在杜誉尚未泯灭天良,摇摇头:“不,我穿常服去。一会你伺候我更衣。” 得嘞!花朝松了口气…… 诶?不对啊,为什么又是我?!这你堂堂一届朝廷命官身边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吗? 腹诽归腹诽,衣裳真到了手里,花朝还是没那个尥蹶子不干的勇气。见杜誉双臂张开,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底骂骂叨叨地替他披上了那件靛蓝色宽袖长袍。 低头替他系腰带时,终忍不住鼓囊了一句:“大人这么大的官,怎么也不找个侍婢!” 花朝只是随口一埋怨,没有指望他真答的意思。却听见他沉默了一瞬,道:“我一向性子孤僻,不喜外人在身边,更不喜人伺候……” 那现在这是……给我的额外赏赐?我是不是得……磕头谢个恩? 花朝含蓄地翻了个白眼,手下没控制住劲,将那腰带狠狠一拉。杜誉一声轻嘶,却反而笑了:“夫人不一样,夫人不是……” 夫人不一样,夫人不是人——花朝不用想也知道他会说什么。她不想让这糟心话乱了自己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境,打断他:“大人特意买了别人的请帖上崇礼侯府做什么?” 问话间衣裳已经穿好,杜誉肤色非常白,一袭蓝衫更是衬地他面容皎皎。更衣时花朝特意摩挲了下那布料,是极寻常的棉布。在杜誉这个位阶的官员,至少也是穿绸穿缎。像张慎那样的骚包,更是件件都是丝绸。据闻还悄悄令人置办了上等的越府丝,因怕人弹劾,不敢堂而皇之的穿出去,只敢关起门来在家中穿,锦衣夜行,无人欣赏,每每思及,寂寞的几乎要垂下泪来。 可这一身寻常棉布,到了杜誉身上,无端端却有了玉树般的清贵味道——大概真如世人所说,人长得好看,披麻袋都是绝色。 无论如何,这已算得上他拿得出手的锦衣了。 杜誉听见她的问题,低头沉沉看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花朝十分乖觉,当即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过了边界,忙忙赔着笑道:“民妇就是随口问问,聊聊天,大人不用当真!” 刑部的人乔装上门,还能干什么。不用他说,花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姬敬修一个连做文章都板的像块砖似的大盛模范好儿郎,能犯什么事?杀人放火?不可能不可能。 花朝心中笃定地摇着头,杜誉忽然道:“户部侍郎胡惟简与崇礼侯的关系,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花朝脑中稍稍一转,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本官只是有一些猜测,想去核实一下。” 姬敬修可能犯的罪不多,但有一样罪,他只要活着,就有瓜田李下之嫌。而倘若当真沾了一点,那就绝无可恕的余地。 花朝垂目思索,不一会,抬起眼皮:“大人晚上赴宴,能不能带上民妇?民妇可以扮作大人的侍婢。” 杜誉道:“侍婢倒是不必。不过那请帖本就是给小吏夫妇二人的。本官原本还打算谎称夫人病重。马夫人既欲同往,只好委屈夫人扮作本官的娘子。” “娘子……哦,嗯……娘子?!” “马夫人不愿意?” “……愿、愿意……吧。” 我有的选? 作者有话要说: 杜大人要说的是:夫人不一样,夫人不是外人。
第十五章 马车辚辚向东边驶去,崇礼侯府在皇城东南面。 花朝和杜誉挤在局促的马车里,两人彼此呼吸相闻。杜誉低头在剥一个橘子,花朝两手交叠,手心微微沁出点细汗。 杜誉手指修长,一个橘子剥的如分花拂柳,斯文好看。花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杜誉似觉察到,剥完,淡淡问:“吃吗?” 花朝立刻转过脸,连连摆手:“不吃不吃……” “不吃你为何一直盯着它?” 果然。我那是盯它吗?我那是盯…… 花朝突然意识到自己辨无可辨。算了算了就让他以为自己觊觎他橘子吧。总比让他觉得自己心思龌龊的好。 一会鸡蛋一会橘子,这要是做他邻居,该多倒霉。 这么想着,花朝愤愤接过橘子,“吃!我想吃,我想吃的要命!”囫囵往嘴里一塞。谁料那瓣橘子又大汁水又丰沛,一口咬下去,橘汁顺着未包严实的嘴角就往外噗噗直溢…… 杜誉我¥#@%……& 见她如此狼狈,杜誉轻轻一笑。花朝见他笑得无辜坦荡,更想问候一遍他十八代祖宗。然,张嘴是不能张嘴的。只好拿眼睛瞪之,狠狠瞪之。此子欲以橘子谋杀老身,卑鄙至极,老身要替天行道。 杜誉自袖中抽中一方巾帕,递过来:“擦擦。”仍是那日狱中那方素帕,洗的十分干净,上面残余着淡淡的皂荚香。 罢了,天要行道自去行吧,老身是倦了,替不动了。 花朝擦拭掉橘汁,将巾帕递还杜誉。杜誉道:“夫人方才魂不守舍,有什么难解之疑?” 他倒时常敏锐的很。花朝不禁怀疑,他那人情世故上呆滞是不是装出来的。 花朝点点头。 杜誉道:“其实本官也有几点疑惑。不如这样,夫人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夫人一个。” 花朝想了想,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来吧,姑且听听,遇到了实在敏/感的,大不了装傻充楞。 于是道:“大人请问。” 杜誉敛下眼皮,略略沉默了一会。抬目看她,目光深沉难辨,良久,方徐徐开口:“本官听闻,民间传说,康平公主幼时与陛下一同长大,十分思慕陛下。夫人久在民间,熟知乡闻传说,不知这……是否是真的?” “竟……竟有这么回事?”花朝闻言微微一愕,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道:“民间传闻多捕风捉影,大人怎能信这等子怪谈?!” 杜誉见她神情不大自然,脸色暗了暗:“捕风捉影?那风是怎样,影又是怎样?” “这……嗨!这我哪能知道!”花朝强陪着一张抽抽了的笑脸。真是邪性,这一回来京城,耳畔是左一个康平公主,右一个康平公主,皇帝都宣布公主死了,这些人还想翻甚蛾子。“大、大人是从哪听说的这个?” “夫人怎关心起这个?” 花朝讪笑道:“自来民间最爱听宫中秘闻、王侯传说。民妇做版刻生意,想了解了解这位同行是从哪得到的这般好故事,想必十分好卖,有些羡慕,羡慕。”说完略顿一顿,又补了句:“大人不想说也无妨,民妇就不问这个了。” 杜誉却道:“是从南城一个说书人那听来的。说书人自称是听宫中出来的一个老内侍讲的。” “宫中的老内侍?这般多嘴多舌……那老内侍还说啥了?”花朝接口就问。出口又意识到自己这反应有些急切,立刻摆摆手:“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杜誉道:“那老内侍说,康平公主为人刁蛮任性、冷血无情。” “放……”花朝自座上一弹而起,车厢狭窄,头“咚”的一声撞在车顶上。立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连忙扶着头坐稳,此地无银道:“这车怎么晃的这么厉害!” 转眸却见杜誉像尊宝相庄严的佛像,不动如山,面上有些挂不住,呵呵干笑两声:“大人真个是安如磐石、稳如泰山,民妇佩服,佩服!” 杜誉并不答应,反问:“夫人方才打算说什么?放什么?” 花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本打算怒斥“放屁”,若非撞了一下头,那两个字已然脱口,暗地里感谢上苍有好生之德,忙忙改口道:“放、放得开!对,放得开!我原想说那个说书人当真编的一手好故事,放得开!” 杜誉没有吭声,垂下眼皮。 花朝小心翼翼道:“现下……是不是该民妇问大人问题了?” “你问吧。”杜誉双目微阖,枕在车壁上。眼下淡淡一片暗青,似是有些疲倦。曾经彻夜写文章仍神采奕奕的少年怎会疲倦。花朝觉得一定是天光暗淡,自己迷了眼。 花朝想了想,问:“大人可是觉得胡家和董家的命案和崇礼侯有关?” 杜誉不答反问:“夫人似乎很关心崇礼侯?” 花朝自请他带上自己时起就想好了理由,此时从容道:“大人,民妇与春熙班的名伶双喜一向交好,双喜数日前告诉民妇,她上崇礼侯府唱堂会的时候被侯爷看上了,要收作妾室。民妇方才听大人提起崇礼侯,生怕侯爷牵连其中。倘或如此,民妇的姐妹或会遭受牵连。民妇是在为姐妹担忧……” “春熙班的双喜?你认得她?”杜誉眉心一皱,有一会,方淡淡道:“夫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花朝以为他是讽刺,却丝毫不放在心上,腆着脸道:“大人过奖。” 杜誉撇过脸,仿佛已不耐烦她的厚颜,好半天,才开口:“你可还记得那晚红袖招中童观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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