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置一张约长六尺、宽两尺半的重长案,通体漆黑,黑得仿如要把人吸进去,看不出什么材料制成。 案上依次各摆了竹笔架、宣纸叠、因案太黑而不易发现的砚台以及成堆的奏折,案角勾勒着木莲花纹的天青色瓷盘盛满样貌奇异的坚果,似乎是从海外舶来的东西。 静乐帝伏案批阅手头的奏折,玉管笔捏在她手中龙飞凤舞,颇显得潇洒自如。水红色上襦外罩同色半臂,素白襦裙盖住她盘坐的双腿,有些婉约,有些和气。 这显然不符合她往常的打扮风格,她一贯是阴鸷危险的艳;亦不合皇室的着装规范,皇帝和储君是必穿玄青色的,此乃至高无上的象征。 挽陈见过静乐帝两次,立储大典那晚碰上她送行策芙和茹晚姜,后来除夕宫宴又见过一次,却都不曾和她正面打交道,不知其为人如何。 静乐帝闻声抬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丢笔起身踱步到挽陈面前。她比挽陈足足高出一个头,这样看人总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挽陈下意识要跪下行礼,被静乐帝单手一提挡住:“平身。” 挽陈礼行了一半,顿在那里不尴不尬的,缓了缓站直身子道:“谢圣上。” 静乐帝松开她向旁侧退两步:“挽侧妃可知朕为何找你?” 横舟出于尊重称一声“挽侧妃”她自认为受得起,静乐帝也这么唤就让挽陈有些受宠若惊:“妾身不知。” 静乐帝笑笑:“朕不瞒着你,朕召你入宫是为了康乐。” “康乐王?”挽陈陡然一惊。 “准确地说,是为了玉台那一成兵力。”静乐帝出乎预料的坦诚。 大越常驻兵力统共六十万,兵权分十成,其中六成归皇帝直辖,另四成有两成归储君,剩余两成分属玉台与大将军。 这还要从和政帝说起。初任远寿王只是庶出的皇幼子,和政帝为褒奖功臣,有意提高他和他后人的地位,故而加以嫡亲王爵位,入主玉台掌握重兵。 静乐帝后宫仅棋胜一人,还是个不得宠的,否则以他侍奉时间之久和策廷尉的面子,也不会只封了个莲端明。不热衷情爱自然难有子嗣,故而至今无嫡长嗣出生,也就不存在储君的问题。 所以现在的静乐帝掌有号令八成军力的兵权,大将军是亲舅舅显而易见和她一条心,只剩下玉台那一成还没握在手里。 兵权在外人手里总不容易令人放心的,静乐帝不允许隐藏变数存在,哪怕她不认为康乐那个废物有胆识和能力造反。 人常常忽视那些决定成败的细枝末节,流过的血泪深刻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挽陈不明白静乐帝分明已牢牢掌控大越朝廷和全军,为什么非执着微不足道的玉台不可? “即便圣上以妾身和银枝儿为质,王爷也轻易不会交出兵权。” 除非玉思缘傻了,现在明安帝驾崩,他没了父皇庇护以及婚约的保护,放弃唯一用来保命的兵权等于自取灭亡。 “朕需要的人质是你,平恩不过附带罢了。”静乐帝不以为然,摇头笑道,“谁知道呢?” 她绕着挽陈走了一圈,放轻声音幽幽道:“朕反倒期待他有没有可能拿兵权换一个王妃。” 静乐帝的意思是,如果玉思缘识抬举交兵权,她便做做表面功夫送王妃的称号给挽陈,如果不交…… “若他不肯呢?”挽陈问。 “若不肯,朕自有办法让他乖乖双手奉上。”静乐帝笑意渐冷,淡漠地扫她一眼,挥手让横舟带她下去,“千椒殿离这里最近,挽侧妃暂且先住着偏殿罢。” 横舟应了声“是”,目光转向挽陈,还是那副温和可亲的笑脸:“挽侧妃,请随杂家来。” 挽陈没来由地脊背一凉。 静乐帝身边不留没用的人,尽管这些人看似出身不俗,仿佛人才不可避免从贵族中选拔,论能力却都是佼佼者。 廷尉策芙自不必多说,茹晚姜、汝鄢锐也是个中好手,能把这些人才从纨绔之中挑出来,静乐帝眼光极其犀利。 那么侍奉了静乐帝十多年的横舟,背地里的手段又如何不可估量呢? 她现如今到底受制,无可奈何,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整个大越也没人可以反抗静乐帝。 所以她只能从命而去。 千椒殿就比景明殿秀婉得多,布置大致相同,然而整体色调以明丽淡雅为主,只是那成片成片的丁香色纱幔和织锦暗示着不那么明显的奢华。 紫色是最难提取的颜色,尤其再调成丁香、藕荷等不同程度的紫,恐怕全大越除了皇宫也找不出什么地方用得起这么多紫锦紫纱。 千椒殿的正殿像正有人住着,屋内清香若有若无,似乎是药香和茶香混合的味道,给挽陈莫名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儿闻到过,但她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 横舟带领挽陈进偏殿,嘱咐随行来的四个侍女收拾好,欠身道:“偏殿不比玉台舒服,侍婢亦不比玉台多,委屈挽侧妃先住着了。” 他越是彬彬有礼,挽陈越不敢轻视怠慢:“谢大人。” 横舟道句“哪里哪里”便留下那四个侍女,自己往景明殿复命去了。 当夜,挽陈在床上裹紧被子,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 早过了宵禁的时辰。窗外夜色已深,入目皆是漆黑,暗夜如一头匍匐的凶兽虎视眈眈。 住在正殿不知名的某人应该是因得到静乐帝的命令,今夜没回来就寝。是以千椒殿灯火全无,四个侍女也早早离去安歇,只剩挽陈一人毋自惊惧不安。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今天经历的事情从脑子里拎出来重新思考。 静乐帝的目的很明确,毋庸置疑,现在重要的是玉思缘接到消息后怎么做。看静乐帝的反应,玉台的兵权总会落到她手里的,不如早给。 但兵权一旦交出去,玉台就完全失去庇护袒露在静乐帝面前,任何自保的屏障都没有。可真叫人难做。 她在千椒殿的黑暗里想着、熬着,玉思缘在玉台也不好过。 满月宴刚散场时子鱼来找他,道是伊太妃临时起意召侧妃和小郡主入宫,他虽觉此时入宫相见欠妥,但母妃经历先帝去世的重创内心日益脆弱,她想见银枝儿就让她见罢。 谁知直到临近宵禁都不见挽陈和银枝儿回来,他担忧之下差人去问,恰巧碰上再度出宫传令的横舟,方得知爱妻和女儿已俱被扣押于皇宫。 玉思缘立时就要入宫面圣,横舟的拂尘轻轻摆个幅度阻他:“王爷莫慌,圣上不会亏待挽侧妃和平恩郡主,只想同王爷面谈。不过现在眼见要宵禁,王爷还是等明日下朝再去为好。” 夜叩宫门等同于造反,他这时候往宫里去显然不明智。 于是玉思缘就在失眠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晚。第二日凌晨,太阳尚未升起、约莫已有了些光亮之时,玉思缘起了个大早,急匆匆递帖入宫。 静乐帝早朝在凌钺宫耽搁了些许时辰,比以往下朝晚得多,玉思缘在外站得脚麻才等到她出来。 挽陈也是一宿没睡,早早地起了来,眼下一片乌青。四个侍女只来了俩,伺候她梳洗过后又离殿而去。 挽陈走到窗前仰望天空,秋天的早晨凉风习习,她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 “阿陈。” 挽陈闻声诧然回转身子。 玉思缘怀抱银枝儿站在她面前,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在他脸上,像照着一位天神,亦像一位母亲温柔地抚慰自己的孩子。他那担忧憔悴的神情令她骤然心痛。 挽陈不知道玉思缘怎么跟静乐帝谈判的,只知道如今一家三口平安地聚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回到玉台当天下午,静乐帝下放一道新圣旨,这次不再由横舟传旨,对挽陈和玉思缘而言是好消息。 “圣谕:兹有康乐王侧妃、平恩郡主生母挽陈,贤良淑德,育嗣有功,特封其为康乐王妃,钦此。”
第18章 大厦将倾 玉台依山而建,既非沦落尘世,又非不入喧嚣,景色优美,四季皆宜,即便做行宫也绰绰有余。 玉思缘则无心欣赏秋冬交接美景变换之妙,自打从皇宫回来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心不在焉,魂飞天外。 他时不时回想起在景明殿面见静乐帝时她满脸的仇恨。 “大越缺了你这个嫡亲王也还是大越。朕本想杀你,是蓉蓉劝阻了朕,说你实在无辜,杀了不仅没用反而不利民声。但不杀不代表容忍你,今后别在朕跟前出现,做你的闲散王爷去。” 蓉姐……策芙……到头来他终究靠曾经的未婚妻保住性命,着实讽刺。 他的命保住了,那伊氏族人呢?静乐帝恨伊氏入骨,初登基因朝廷不稳腾不出手来,现在局势渐稳,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 历任大越皇帝都是这么做的。 以为他忧心兵权被夺无处安身立命,挽陈抱银枝儿哄他不见效,用紫檀象贝琵琶弹一曲安神曲亦无甚用,只得随他去自行调解。 玉思缘担忧不是没道理的。饶是他和妻女自觉居于玉台大门不出,皇帝也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和伊氏。 元昭二年元月,治粟内史汝鄢锐上奏弹劾贵太妃之兄、内官长伊典,曰其仗势卖官鬻爵、贩卖私盐数载,其子强娶民女,其女欺压百姓,伊氏罪行罄竹难书。 静乐帝震怒,停职伊家主,命廷尉策芙彻查此事。廷尉领命捕伊氏全族入狱,已出嫁到昭华公主府的伊延春亦在此列。 皇帝要对伊氏出手了,玉思缘都明白。他本欲递帖子请入宫,却收到母妃口信说近日风声太紧,还是不要打草惊蛇,平白得罪静乐帝。实在走投无路她也还有茹太后帮扶,静乐帝总不至于不顾母命。 玉思缘在兰室来回踱步了半个月,廷尉府那边终于有消息透露出来。但未有什么好转,这消息把伊氏打入了更不堪的境地。 元月十八日,廷尉经过抓捕拷问后上奏静乐帝,称治粟内史所奏均属实,另外查出伊家主以私人名义同西凉使臣进行政治交易,且双方签有契约。 卖官鬻爵、强娶民女、欺压百姓或许罪不至死,贩卖私盐、私联使臣却是板上钉钉的谋反罪,触之即死。 玉思缘膝盖骤然一软瘫坐于地,常年受贵族教养挺直的脊背弯出弧度,手掌垂在地上无力地翻开,显现出方才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信纸。 挽陈拿起信纸草草浏览过,心头瞬时一沉,铺天盖地乌云似的噩耗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凝神定心将信纸叠好放入袖中,先是两手搀玉思缘起来,再扶他到坐榻上稳住:“思缘,越到此时越不可慌张。自古皇家手足难做,却还要顾及体面和天下流言。玉台上上下下安分守己,圣上再如何也找不出个莫须有的罪名为难你。” 玉思缘静静听她说完这番话心绪也稳定了许多,站起身揽她入怀,声音放得轻轻的,似是许诺:“嗯。你放心,我绝不拖累你和银枝儿,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自有办法保你们母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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