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人救我女儿一命。”玉思缘近乎完全跪拜下去。 策芙也没打算伸手去扶,宛若清泉的声音含了些许讶异:“圣上难不成苛待平恩郡主?” 玉思缘含泪道:“入冬以来玉台全无炭火份例,武康冬日寒冷难耐,盈枝还不满半岁,如何撑得住?圣上她逼我至极,欺人太甚。” 他越说越激动,右腿一撑站直身子,内心压抑已久的怨怼和愤怒兀然翻涌而上:“去年父皇病逝,今年伊氏又转眼间从青云之上跌落尘埃,舅舅死于非命,母妃自尽,世上最疼我的人都走了……” “她把我关在玉台,好,我认就是了!她尤不满足,利用我的妻女换走父皇留给我保命的兵权。换?那分明是抢!新换的仆婢处处忤逆,我知道那些是她的人,不追究。可她实不该克扣盈枝,那是她的亲侄女,还那么小,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一再退让,她步步紧逼。”玉思缘哽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想和妻女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地活着,有错吗?” 什么都没有了?策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神色定定的。 忽然很想笑。 她忆起昔日北疆的大雪、冻死的将士,忆起皲裂的皮肤、匮乏的物资,忆起……笙儿生辰之夜明安帝突如其来的暗杀,以及锋利匕首刺在心口的冰冷入骨和生命随着汩汩热血流逝的无力感。 记忆如附骨之疽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她抬起手按了按左胸口,那道丑陋得发亮的伤疤犹在。命运掌控在别人手里终究是不安稳的,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纵有千言万语,策芙最后还是不曾开口。说什么呢?明安帝的所作所为固然可恨,玉思缘却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所以她只是微微盍目,再睁眼时又恢复了以往那般温雅淡然的样子:“我答应郡王所求,圣上本无心伤害平恩郡主,你且放心。只是方才郡王大不敬之言我亦将如实汇报。还有什么话需我带给圣上?” “没了,没了。”玉思缘低头喃喃。他知道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瞒不过静乐帝,也明白等待他的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只要挽陈和盈枝好好活着,他死了又有什么要紧?一条命换两条命,值了。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凄苦地笑出声来。 策芙淡淡地看他半晌,忽而似笑非笑,神色比玉思缘更加诡异,配合她苍白的面容活像个女鬼,全无世族贵女典范的样子。 策风和她的廷尉府同僚万分熟悉她这个表情。她命令管家对策风施家法的时候、审问罪犯的时候、坐在重伤的伊延岭伊延春兄妹跟前的时候,都是这般似笑非笑让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我倒有话要带给郡王。”策芙的笑容转瞬即逝,淡淡道,“听说郡王妃身世至今未解,王爷可有兴趣听听?” 许是一时疏忽,她竟唤了对玉思缘以前的称谓。 “什么?”玉思缘方从她那副鲜少示人的笑里回过神来,以为那一瞬是自己看错了,声线不觉微微颤抖。 “西凉云和郡主至大越半月之时,曾往策府递帖子,我和她见过一面。她求我助她一臂之力,让停在大越边境的西凉死士得入武康,以便刺杀康乐王侧妃挽陈。” 玉思缘惊疑道:“为何?” “我也是这么问的。你猜云和郡主说什么?”策芙不待他回答紧接着道,“她说,因为挽侧妃疑似她的表姐。” 玉思缘一愣,骤然意识到什么,瞳孔放大。云和郡主的表姐不就是…… “西、凉、公、主?”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西凉宁夷公主,秋云漪。”策芙微微顿首,神情如常,只是暗自饶有兴味地观察玉思缘的反应。 玉思缘惊得向后倒退几步,不停嗫嚅着“怎么会”,而后猛然抬首看向策芙:“我查了很久始终不得线索,策大人莫非骗我?” 策芙反问:“有何必要?” 她近前两步温声好言:“现下你与圣上交恶连累妻女,纵然她不屑出手平恩郡主,也难保不迁怒郡王妃。与其让挽陈跟你受苦,不如放她回西凉认祖归宗,恢复她本该享有的公主之尊。” 玉思缘垂首沉吟,觉得奇怪:“策大人,你实话告诉我,圣上可知阿陈的真实身份?” “知道。”策芙也不隐瞒,光明磊落的模样更让玉思缘迷惑。静乐知道阿陈的身份,便代表放挽陈回西凉是她亲自授意的。 “那你又为何教唆我放挽陈回西凉?”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云和郡主之前宁夷公主是西凉皇位备选人之首,如今秋若翡和秋云漪都在大越,静乐只要封锁不就能掌控西凉?何必给自己的对手送个继承人呢?
第20章 双鸟离分 宁夷公主若无法顺利继位,云和郡主又被软禁于武康,待西凉王百年之后,继位的或将是其弟麟王。 这老狐狸身居摄政王之位,雷霆手腕比西凉王和秋若翡高明不知多少。 虽说麟王是“认同西凉仍附属大越”一派,但一来,相较于刚登基不久的新皇,他更偏向效忠先帝,二来,从未受过储君教养的秋云漪在武康长大,打心底里认可自己大越人的身份。 两相权衡,自然更好控制的秋云漪继位才符合静乐帝意愿。何况,西凉王多年来执着于彻底脱离大越掌控,偏偏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亲越…… 静乐帝这种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不能明说,策芙的目光在玉思缘身上停留片刻,只道:“宁夷公主回西凉于大越有莫大好处,还请郡王三思。” 玉思缘颓然地坐在地上,良久,抬头看向策芙:“策大人,我妻若离开大越,可否请圣上允许她带银枝儿回西凉?” “不可。”策芙带有悲悯之色回望他的眼瞳,拒绝得无比干脆,“西凉虽历来依附大越,现任西凉王却对越怀有敌意,平恩郡主承袭大越皇室血脉,必然不易被西凉王所容,还是留在武康为好。” 她顿了顿,又道:“我会求圣上解除平恩郡主的软禁,另设郡主府,派郡王故旧悉心照料。你可愿意?”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夫妻分离、父女分离,好好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但为了保住妻女性命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玉思缘脊背微弯,头无力地垂下去,双手摊在地上,静默了半晌,道:“有劳廷尉大人。” 策芙轻轻颔首,不再火上浇油,走了。 玉思缘手臂撑着大腿站起来,因为坐太久腿脚发麻,踉跄两步才稳住,他拍了拍昏昏涨涨的脑袋,慢慢地、慢慢地朝兰室行去。 见玉思缘缓步走进来,挽陈起身迎上去,一面替他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一面焦急询问道:“如何了?” 玉思缘按按她的手,拉她到矮榻面对面坐着,却不开口说话,眼神几经犹疑,沉痛和悲哀铺满眼底。 挽陈莫名其妙:“思缘,你怎么了?” 玉思缘抬眸看她,迟缓地道:“阿陈,策大人这次前来,告知了我关于你身世之事。” 挽陈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当即定在原地,瞳孔不由放大,下意识重复他的话:“我的……身世?” “嗯。”玉思缘颔首,顿了顿,坚定决心般一字一句道,“你的父亲和姐姐业已去世,你的母亲是西凉王,你是西凉唯一的公主,秋云漪。” 随着这名字从玉思缘口中念出,挽陈混沌的记忆似被一只手揭去幕纱,显示出它本来的模样。 “皇次女秋氏云漪,天资俊秀,颖悟玲珑,堪负大任,赐号宁夷。” “小漪,”正式的赐封大典之上,身披黑底红纹华服的女人气质高华,牵着幼时的她的小手,垂眸温柔地对她低语,“以后你便不只是母皇的女儿,还是大凉唯一的储君,是将来的西凉王。” 年幼的她抬首望去,女人的容貌在记忆里清晰起来,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清丽雅致。她弯了眉眼,脆生生地、掷地有声地回:“是,母皇。” 原来,她曾经也是个被期待着的娇矜公主啊……挽陈怔怔的,不知怎的忽然就掉下泪来。 玉思缘最看不得她哭,一时间慌了,急忙给她抹泪,颤声唤她:“阿陈?” 挽陈从过去的场景中回到现实,握住他正为自己擦泪的手,问出了萦绕在心底的疑问:“策大人怎知我身世?” 她没有怀疑这消息是真是假,方才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场景已佐证无误。她在意的是,玉思缘找寻了那么久却毫无线索的身世之谜,如何就被策芙轻易破解了?还偏偏在他们最落魄的时候说出来。 玉思缘把他跟策芙的面谈一五一十说给挽陈。 “原来如此。”挽陈沉吟片刻,转而又道,“秋若翡究竟如何确定我就是秋……云漪?仅凭这张和西凉王相似的脸?” 她对曾经的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卡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这倒不知。”玉思缘惭愧道。 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挽陈打破沉默,语调缓和轻柔,怕吵到他似的:“思缘,你想让我走么?” 玉思缘定定看她许久,久到挽陈以为要这么过一辈子,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像小孩子撒娇般带了微弱的哭腔道:“不想。” 但下一刻,他又紧接道:“不过我知道,回西凉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你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附属物,我早该让你做出选择的。何况如今身世已白,你贵为西凉公主也该认祖归宗,我不会把你圈在身边,那太自私了。” 颈边一热,竟是玉思缘掉下的一滴热泪,哭腔更加明晰:“可我舍不得……阿陈,我只是舍不得。” 挽陈反手搂住他的腰,刚要说话,便又听见玉思缘说道:“你不喜欢小孩子我也明白。” “思缘,”挽陈从他怀中起身,盯住他的瞳眸,正色道,“盈枝是我们的女儿。我确实讨厌孩子的哭声,但她终究还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我身体的一部分。” 玉思缘的眼底又浮起一片氤氲,唇角却向上翘起道:“阿陈,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真的。” “不过你还是要去西凉,”他定神凝视挽陈,“只有你和西凉王母女相认、继承皇位,有了和皇姐谈判的资格和实力,我们一家三口才有再见的可能。” 继承……皇位?挽陈恍了恍神。入玉台之前她是艺伎,虽颇受人追捧,在阶级分明的大越说到底不过是个玩物,即便因为玉思缘飞身成凤,贵族圈子的公子小姐也看不太起她的出身。 如今才得知自己的身世,立时便成了身份尊贵、不输玉思缘的皇室血脉,怎不叫人恍惚? “好。”她颔首应声。这次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她一定要抓到。 玉思缘不知她心底所思,再一次搂她在怀中。 五日后的晌午,越凉边境,十里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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