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里的事是一则,府里还有个病入膏肓,大渐弥留的生母。 他来无沁斋看江婉。 这些日子,她日日服药,屋子里都是浓重不散的药味。 照旧也隔着屏风来见他。 “见着人了?”江婉见着他,明知故问,“她不愿跟你回来吗?” 裴琮之垂眸喝着茶,默然不语。 江婉了然,不再多言。 母子俩缘分淡薄,也就到此为止。 这是裴琮之来见她的最后一面。 离开时他在门槛处停住脚,语气淡淡,问她,“你不好奇,祖母离世,为何父亲都不肯过来看她最后一面吗?” 他没等江婉回答,径直出声,“他已经死了。” 那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大将军,独自一人,孤独病死在了远方的那座古寺里。 消息传回到上京,是裴琮之将它遮掩下来。 “他几年前便死了。” 裴琮之语声平静,恍如说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寺里的人说他是感染了风寒,却一直拖着不治,就这样拖死了。” 多可笑,他没死在尸首成山的战场上,却叫这一个小小风寒夺了命。 “他是自己一心求死的,死之前还握着你送他的青玉盘纹玉佩。” 那是他们俩成亲时的信物。 他出家去,什么也没带,只带了它走。 哪有什么斩断红尘,出家为僧。他的红尘一直就在这府里,他断不了,只能选择孤身一人离开,成全她。 江婉骤然听得这消息,脸色霎时褪得煞白,屏风后的身子也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裴琮之顿了顿,接着道:“其实……他给了你休书。” 那封休书,就搁在裴琮之书房里,他藏了裴煜的死讯,也将那封他放她自由的休书藏了起来。 从始至终,放不下的是他。 他见不得生父凄惨死去,她却能和无生苟活于世。 如果当初那本就是份孽缘,那不如让它一错再错下去,谁也别想就此解脱。 “他很早就起了心要放你们离开。” “他一心求死,不过是为了成全你们。” “恭喜你们,如今自由了。” 他到底还是坏。 本来可以将这些一直细心遮掩下去,却在她要痛快离开的当头,将血淋淋的事实揭开出来给她看。 要她和无生纵使离开,余生也都活在裴煜死讯的阴霾里,挣脱不得。 一道屏风之隔的江婉,如今是什么样的脸色? 痛苦,悔恨,还是失了禁锢的畅快如意…… 裴琮之已经不想再分辨,他拂袖,径直出门去。 翌日便赶到临安城。 沈清棠从未见过他喝这么多的酒,往日清润的眉眼都像是被酒意浸透过。神色冷淡,眉眼低垂,幽幽烛火照在他身上,头一回,叫人瞧出了孤寂。 她提裙走上前,刚想坐下,就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 唇边是他递过来的酒盏。 “妹妹陪我喝一盏。” 他微一抬手,那澄澈酒液便顺着她的口中渡进去,酒香入喉,回味却是又呛又烈。 沈清棠忍不住呛咳。 他再递一盏,却是摇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肯喝了。 这酒并不好,不比她们从前闺中喝的果子酒,酒性烈,也极易醉人。 裴琮之现下就是醉了。 他醺醺然抱着她,滚烫灼人的气息喷在她脖颈处,惊得她眼睫都微微战栗。 “你喝醉了。”沈清棠手抵着他胸膛,将他微微推开些,好歹没困在那满身的酒意里。 “我扶你去榻上歇息好不好?” 她难得温柔哄他。 裴琮之微微睁开眼,原来眼底也是醉的,沉晦不见底。 他盯着沈清棠,“妹妹也要离开我吗?” 他很久没叫她妹妹了,两人针锋相对时,连称呼都是生硬冰冷的。如今平静下来,却平添了几分温存旖旎之感。 沈清棠知道他是在说醉话,抿了抿唇,轻声道:“我离不开了,你不是将我抓回来了吗?” 她已逃得那样远,连命都差点丢在了南江,却还是叫他处心积虑抓了回来。 “是了,是我将你抓了回来。”他声音很疲惫,长长喟叹一声,再问,“妹妹是不是也很恨我?” 她怎么会不恨他。 她本来能有很好的一生,是他毁了她的姻缘,折断了她的羽翼,要将她强行留在身边。 她有多不甘心,便能有多恨他。 “恨啊!”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声音很轻很平静,“我真的很恨你。可是……” 她顿了顿,再出声已是含着些许怅然,“若不是哥哥,我早已死了。” 他说得对。 从一开始,就是他救了她的命。 “我时常会想,若是一开始便没有那只绣眼鸟,我和哥哥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在他编织的温润儒雅的伪装中,坚定不移地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再大一些,姑娘有了春心萌动。 身边又有这么一位救过她性命,生得清俊疏朗,翩翩如玉,待她又十二分好的郎君,她会不会也起了别样的心思? 原来兜兜转转,她是怎么也绕不开他的。 “哥哥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沈清棠平静看着他,“我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的隔阂,本来就是毫无可能的。哥哥非要强求,只会两相折磨。”
第121章 送走 他眼里的醉意慢慢散去,长指挑起她的下颌,顺着她轻颤的眉眼看了进去,眸中是散不开的墨色。 许久,缓缓开口,“那便就这样折磨下去……” 像他的父母亲一样。 却又同他们不一样,他永远不会放手。 沈清棠抿着唇看着他。 今夜他喝了太多的酒,无心那事,只抱着她上榻去睡。 黑夜里两个人相互依偎,看着亲密,实则心却隔得千山万水。 他睡觉的姿势也霸道,搂着她的腰,不许她动弹。沈清棠整个身子都快睡僵了。 好不容易等他睡着了,微微挪动下身子,就听他清冷无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祖母离世了,妹妹知道吗?” 他感受到怀里的人一下子沉寂下来,许久才轻轻回他,“我知道。” 她对这个自幼抚养自己长大的祖母,内心是有愧疚的。 哪怕她数次想将自己推去西院,哪怕自己最后算计她离开了侯府。 可她总会想起,当年有个人,她牵过自己的手,满脸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对她道:“我听你祖母提过,你乳名唤作囡囡。囡囡,别怕,以后这承平侯府就是你的家。” 她没了父母亲人,也没了抚养她长大的祖母。 这世上再无人唤她“囡囡”了。 她在他怀里轻耸着肩,悄然落下泪来。 他也难得温存,轻抚着她的背,宽慰她。直到那荒芜颤抖的背脊渐渐沉寂下来,才禁不住酒意侵蚀,搂着她沉沉睡去。 更深黄月落,怀里的姑娘却慢慢睁开眼。 她推了推裴琮之,看见他眉眼紧闭,波澜不动,才小心翼翼提裙下榻来。 她身上熏了香,是花枝给的。 她自受罚后,便跟在沈清棠身边伺候她。 她知道沈清棠想跑,便将这迷香交给她。 “只消把它熏在衣裳上,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能昏睡过去,任是雷雨轰鸣也吵不醒。” 为着这一日,这几日沈清棠的衣裳上都熏了各色的香料。 裴琮之问起来,只说是香气好闻。 又说他若是不喜欢,就离她远一些。 她说话常常这样夹枪带棒,赌气的性子,裴琮之不与她计较,只能由她去。 今夜是个好机会,他喝了酒,毫不设防。 沈清棠便穿着这熏了香料的衣裳来,他搂着她喝酒,两人又亲亲密密说了那么多的话,早就将这香料闻进肺腑,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她推开门,砚书果然在外头守着,看见她,有些诧异,“姑娘?” 沈清棠看着他微微一笑,忽而拔了头上一支珠钗抵在自己脖颈。 她知道砚书也会武,有先前被打落簪子的前车之鉴,她刻意后退,与他隔了一寸距离。 砚书叫她这突如其来的威胁行径骇得不轻,慌忙问,“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他不敢妄动,却是刻意将声音扬大些,企图将榻上的裴琮之唤醒。 “你不必叫了,他不会醒的。” 沈清棠看穿他的意图,好心提醒他,“他今夜都不会醒了。” 又淡淡道:“你说,要是他明日醒来,我自绝死在了这里,他会将你如何?” 依着裴琮之的性子,粉身碎骨也是不为过。 砚书岂能不明白她的意思,满脸都是为难之色,“姑娘应当知道,我若是放了姑娘离开,明日公子醒了我一样活不过去。姑娘又何必非要为难于我?” “我不走。” 沈清棠只要他身上全部的银两。 她与花枝有约定。 她给花枝银两赎身,让她带着采薇离开。 她不能将采薇留在自己身边。 跟着她,吃苦是一则,自己也处处受制。 她怕牵连了采薇。 砚书身上银票甚多,有数百两之多。出门在外,他本是防着,以备不时之需,不料叫沈清棠全拿了去。 花枝得了银两,自是欢喜。 她本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不过因着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如今得了银子,当即要去赎身去。 沈清棠叫住她,“你得了银两赎身,往后就是自由之身了。我这丫鬟托付给你,你带着她,拿上银子,好好过日子去。” “你放心。”花枝当即应承下来,“有我在,你这小丫鬟,必定好好的。” 那银两之多,足够她们安然度过此生。 沈清棠落下心来。 采薇一直在旁边听着,眼都哭红了。 好在沈清棠已提前与她说好,纵是再不舍。最后也只能听话,跟着花枝三步一回头的离开。 从始至终,沈清棠手里的珠钗都没离开过她的脖颈。 砚书叫她所控,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稍有动作,那珠钗便往里进一分,殷红的血珠即刻从她白玉似的颈里溢了出来,慢慢往下淌。 她是当真敢对自己下死手。 砚书哪里还敢妄动,老老实实的守在屋里等着裴琮之醒来。 一夜的时日,两个姑娘早不知脱身到何处去了。 裴琮之翌日正午才醒。 一睁眼,便是砚书跪在面前请罪,“公子,采薇叫姑娘送走了。” 沈清棠也在旁边,看见他醒了,这才放下举了整整一夜的珠钗,脖颈处叫珠钗扎破的伤口显露了出来,在她细白如玉的颈上,分外显眼。 事到如今,裴琮之焉能不知她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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