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琮之带着沈清棠和裴子萋回了内殿,两个行刺的贼人皆被擒住,扣押在地上。 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审讯。 ——裴子萋快生了。 她受了惊吓,又颠簸逃命,肚子一阵阵抽疼。 太医院的太医很快赶了过来。 内殿里,宫人行走匆匆,接连不断的血水被送出来,在铜盆里晃荡。伴着里面时断时续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触目惊心。 沈清棠是家中最小,何曾见过这等场景,心紧紧揪着。 裴琮之将她的害怕看在眼里,温声哄她,“妹妹放心,有太医院的太医在,她不会有事的。” 她的心这才稍稍安定。 大约两刻钟后,内殿里终于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宫人满脸喜气抱着刚出生的襁褓出来报喜,“良娣生了,是个皇孙。” 阖宫皆喜,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家良娣可以凭着这个孩子母凭子贵,扶摇直上,往后真是不知道多少人艳羡的好命数。 储君不在,宫人将襁褓抱于裴琮之瞧。 他眉眼淡淡,看不出身为舅父应当有的喜悦。倒是沈清棠,头一次见这么小的孩子,有些欣喜。 连来抱他的手都是不安无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裴琮之垂眸看她。 她其实极喜欢孩子,逗着襁褓里的婴孩,眉眼里都是弯弯的笑。 她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 后来进内殿去看裴子萋,眉眼也是欢喜的,“恭喜姐姐,得偿所愿。” 裴子萋看着身边不知事的婴孩,心里不无后怕,虚弱着声音庆幸道:“今日还好有你和大哥哥在,不然我们母子,怕是性命难保。” 接连两次的刺杀,让她看透了这个危机重重的深宫。 “姐姐别想这么多,总归是平安无事。” 沈清棠安慰她,“姐姐好好歇息,崇天殿传了话来,晚些时候殿下就来看姐姐了。” 国丧最重,现在先得紧着崇天殿那边。 裴子萋现下也少了从前在闺中时的任性,点点头,“我知道。” 裴琮之和沈清棠直等到储君来后才离开。 那两个刺杀的内侍也移交给东宫的人。 出了这样大的事,东宫自有法子叫他们说出幕后指使的人来。 只是那个后来刺杀的内侍吃了不少苦头,移交之前便叫砚书折断了手骨,撕心裂肺的疼。 正逢那时裴子萋在生产,连嚎叫声也听不见。 沈清棠也是半点不知情。 经过这一夜惊惧逃命,她疲惫不堪,刚上马车就靠进裴琮之怀里,阖眼歇息。 少了平日里冷冰冰的脸和那些夹枪带棒,生着刺的话,万分温顺。 和从前那个在闺中乖巧听话的妹妹无异。 裴琮之将她搂紧,是少有的温存。 她嗅着他身上清淡到不可闻的苏合香,良久在他怀里喃喃出声,“方才哥哥救我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骊山围场那一日。也是像今日一样,最后关头,哥哥出手救了我。” 时日过得多快,转眼一晃,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 裴琮之“嗯”一声,漆黑的睫遮住他幽深的眸,问她,“刚刚妹妹是不是很害怕?” “特别害怕。” 她一点也不遮掩。 哪怕她总是叫嚣着要和他同归于尽,可真当临死前的那一刻到来,她还是无比渴望的想要活下去。 不顾一切的,活下去。 她想起两年前的骊山围场,仰头问他。 昏聩夜色里,是清凌凌的眸,直视人心,“一直没有问哥哥,哥哥那时候眼看着我在狼口苦苦挣扎求生,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每每回想起来都过不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一边说着疼你爱你,一边眼睁睁看你苦苦挣扎,死里逃生。 他其实也后悔,将人搂紧。良久,长长喟叹一声,轻声反问她,“妹妹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沈清棠毫不犹豫点头,“很坏。” 她从没见过这样坏的人,一面不择手段拉你进深渊,一面还要你感恩戴德来报答他。 她又添一句,“哥哥不止坏,还很霸道。” 在指责他这一方面,她总是不遗余力的。 浓郁夜色里,裴琮之轻轻笑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妹妹总是这样,我对妹妹的坏,妹妹记得清清楚楚。那我对妹妹的好呢?” 他其实也算得上一个好哥哥。 从小到大,待她也是尽心竭力,无有不是。 甚至待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比待自己的亲妹妹更甚。 如他所言,若不是他悉心护着,她早已被西院吞吃到连骨头都不剩了,何谈如今还能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和他说话。 沈清棠自是心知肚明,却仍是摇头,“没有。” 她喃喃道:“哥哥一直对我都坏,不曾待我好过。” “没良心的坏东西。” 他到底忍不住,轻轻捏她圆润小巧的鼻尖,磨牙切齿,满是纵容的宠溺,“刚刚救了妹妹的命,转头就说这样的话来寒我的心。” 裴琮之拉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掌心。 刚刚救她心急,抢夺那内侍手上的匕首时不慎划破了一道口子。 她一直担忧裴子萋,半点心思也没有落在他身上过,自然也没有见到。 还是她方才进内殿看裴子萋时,那口子渗出血来,淅淅沥沥止不住,叫太医无意瞧见了,这才赶紧为他上药包扎。 他将那包扎缠绕的纱布随意扯开,捉着她的指去摸那道长长的伤口。
第145章 苦果 夜色深沉,什么也瞧不见,但那伤口里渗出来的血是温热的。 寸寸抚摸过去,原来那伤口也长,也深。 但他一声也未吭。 他轻声问,“我为妹妹受了伤呢,妹妹知道吗?” 她不知道。 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自然也不会在意他。 “我方才过来救妹妹,急得心都要吓死了。” 他有多怕没能救下她。 “好在妹妹没事,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裴琮之搂着她,将头埋进她乌黑的鸦发里,语气软的不像话,“我真是后悔了。” 后悔算计她,后悔倾尽所有来逼她。 可是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哀求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强逼了妹妹,是我对不住妹妹。” 怀里的姑娘不吭声。 他的语气再低几分,“我不敢奢求妹妹原谅,但事情已经成这样了。” “妹妹如今是我的妻啊!此事再不可更改。妹妹还能如何呢?纵是想走,这天下之大,你孤身一个姑娘家,又能走到哪里去?” 于她而言,哪里不是豺狼虎豹,哪里不是地狱深渊。 空有美貌,又没有父母亲人倚仗,这就是她的原罪。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话锋陡转,他温柔软语,循循善诱来哄她,“我再不会对妹妹耍弄心机城府,我会倾其所有对妹妹好。终此一生,承平侯府里,也只有妹妹一人。” 这一刻,他是世上最深情无二的郎君。 那只渗出血来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柔荑,她的手和她的人一样软,只心格外硬。 若是旁的姑娘,早已被这些甜言蜜语腐蚀了去。 可她不是。 她靠在他怀里,眉眼微微敛着,眼里比泠泠月色还要冷淡。 就是叫他挑起下颌来,眉眼也是不动的,平平静静看着他。 一颗心,伤得千疮百孔,无论如何也捂不暖。 两人的关系不能总这么沉寂下去。 他想起沈清棠看向襁褓里那个婴孩的神情,眉眼弯弯,明媚又清丽。 她有多久没有用这样的神色来看过自己? 若是他们之间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会不会好一点?关系能不能亲近一点? 他曾经咬牙切齿,无比憎恨自己的父亲,用这种龌龊手段强留下他的母亲,致使夫妻离心,怨恨纠缠半生。 可时过境迁,如今沦落到了自己头上。 他到底还是成了下一个裴煜。 这是非因果,没有人能逃得过。 真正下定决心是在下一次去东宫。 天子驾崩,新皇继位,裴琮之有连续一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 等到再带着沈清棠去东宫看裴子萋,是半月后。 这偌大天下已然换主,曾经的太子良娣,如今是封了妃位的正二品娘娘。 半月前的那桩刺杀,也水落石出。 原是东宫里的另一个良娣,忌惮裴子萋的地位,这才铤而走险,做出这一桩糊涂事来。 事情查明,那良娣当即就下了宗人府,连带着她的父母亲族也遭了难。 谋害皇嗣,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至于另一个刺杀的内侍,倒是咬死了牙关,半点没有泄露。最后趁着众人不备,咬碎了口中藏着的毒囊自尽。 但这是对外的说法。 沈清棠是裴琮之的妻,怎能如此含糊了事。 此前永州暴雨决堤,裴琮之一力推举江齐言为提督修官,主理此次永州的黄河水患。 江齐言当真不负所望,以筑堤堵决、束水攻沙的理论,治理了水患,解决了永州百姓常年遭受水灾之苦。 治水修路,这都是大善。 因着裴琮之推举贤能有功,又在梁陈两国和亲一事上多有助力。 先帝临终留下遗言,裴琮之再度晋升,如今已是内阁第一首辅。 当真是权势滔天。 任是新继位的天子也得给他两分薄面。 但此事关乎朝政社稷,不能明言,只能由裴子萋代为传话。 她还在月内,额上束了条珠翠绣玉的抹额。 握着沈清棠的手,面有歉意,“此番,是皇家对不住妹妹。实不是不想为妹妹讨公道,也非是护短。但如今梁陈两国和亲在即……” 她愁容满面,“妹妹也知道,陛下初登大宝,社稷本就动荡难安。这陈国太子又在宫里,若是此时与陈国和亲的事出了纰漏……” 她点到即止。 言外之意,昭和公主不能动。 她是梁陈两国和亲最重要的一步,便是为了家国社稷,此事也只能作罢。 “但妹妹放心,陛下已经将昭和公主禁了足,直到她和亲前都不能出宫门一步,也算为妹妹出口气。” 嫁了人的姑娘,心里到底是偏帮夫家了。 好在沈清棠只是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没事,姐姐放心,我心里明白的。” 多玲珑剔透的姑娘。 只是通透太过,难免委屈了自己。 裴子萋也瞧出她和裴琮之之间的貌合神离。 趁着沈清棠去偏殿看小皇子,她问裴琮之,“清棠妹妹如今对大哥哥还是心有芥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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