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小吏一溜烟窜了出去,正在此时,一旁薛容与却恍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方才在春深台里,牡丹所奏曲可是《春江花夜》?” 裴照被她这么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正是,《春江花夜》伴舞应当是九人……” 他进去的时候,因为实在不喜欢勾栏的气氛,并未仔细看台上演出,现在回想当时惊鸿一瞥,台上伴舞的阵型,确实十分别扭。薛容与道:“当时只有八人在台上……不好,牡丹有危险!” 她正说着,身型先动,一跃便蹿上了门口栓马石上一匹骠骑,一旁小吏连忙阻止:“诶诶,这是大理寺的马!要骑骑自己马去!” “等不及了。”裴照抬手拦住那小吏,一边迅速从腰间拽下自己的银鱼袋来,丢给薛容与:“速去,叫上虎贲!我这鱼袋临时可以调用几人。” 薛容与接过那枚银鱼袋,朝着裴照一拱手,扬鞭纵马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扬尘。 裴照此刻也顾不得薛容与是个女子,来不及目送她走了,急忙忙随着小吏扎进档案室。 教坊官妓多为罪臣之女,因此在大理寺亦有备案,他几乎是一目十行,几个弹指之间便已经翻过数页。 倏忽间,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名字之上,身旁小吏见他停下,凑近了油灯好让他看清楚些,却听他道:“去将元和元年周氏乱党一案的卷宗调取出来!” 元和元年,天后摄政,青州刺史周幸健上疏奏请天后“颐养天年”,上未允,周氏纠集一干朝臣,试图“兵谏”,被击溃在冀州。 小吏从落灰的架子上寻来案卷。天后摄政期间大力铲除异己,除周案外还有许多类似案宗。周氏乱党一案结案数年,卷宗压在下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裴照翻至后页,盖了刑部和大理寺印玺的结案词寥寥数言,对照教坊名册,却坐实了裴照的猜测。 周氏满门抄斩,余党或杀或流放。当时的太常寺卿韦应也受到牵连,流放岭南,其女没入教坊,正在春深台。 韦氏女没入教坊时年纪尚幼,未取花名,因此名册上没有记载。但裴照记得,韦女年幼之时便有才名,他曾听闻祖母赞其柔佳,一手琵琶堪比教坊乐工。若非周氏事发,韦氏女此刻也应当是名动神都的闺秀了。 他啪地合上案卷,沉声道:“再去查周氏一案所牵连者,尚在神都的还有谁,男女不论。另派一队人马和我再去一趟永泰坊!” * 上林坊,镇国公主府上。 隆昌公主今年四十有五,是当今女帝最宠爱的幺女。她的兄弟在母亲登基的路途中或贬或囚,唯有她因为女儿身得以保全。驸马都尉薛佒是房州刺史薛晋幼子,早逝,公主寡居多年,她和薛佒育有一双儿女,乃是龙凤胎。但龙凤胎中的姐姐在七岁时暴病夭折,如今只剩下薛容与一人。 此刻公主正斜卧美人榻上,眯着眼,一旁跪坐着几位乐工,正在演奏丝竹,铮铮淙淙,极为悦耳。一曲终了,房中安静下来,只听得案上钟漏,水滴落入铜盅声响。公主身旁的使女上前问道:“公主,可还要再点一曲?” 公主睁开双眼。她神态慵懒,一双眼保养得宜,还似当年少女时代的娇|媚,只是眸中却带着一丝让人忽视不得的疲惫。 她瞥了一眼案上铜漏,问道:“容与还未回来?” 使女答道:“方才听人来传,她似乎在永泰坊遇见了大理寺少卿,此刻应当正在同大理寺的人一同追查那事儿。” 公主蹙眉,又问:“太常卿有消息了么?” 使女:“还未醒来。太常寺的事情暂由薛少卿顶着。” 太常寺少卿薛仪是薛佒的胞兄,算得上是自家人。公主便又问:“那么崔相,张侍中呢?” 使女说:“还没有消息,或许两位无法参加大腊祭典了。” 公主的眉头浮上抹不去的愁绪,忽而,又想到什么:“那个大理寺少卿,是当初和容与一同在国子监进学的裴家子?” “正是。” 公主神色更加凝重了,“容与做什么不好,非去淌这趟浑水。” 使女道:“郎君也是为了公主您。” 腊日祭典还有不到两日。 女皇初登基,亟需一场天地大祭昭显皇权天授。隆昌公主作为女皇爱女,被指共登祭台,随侍左右。此前大腊,都是帝后二人共登祭台,奉上五谷三牲,以求国运昌隆,随侍者乃是东宫。但如今,东宫所居的那位,是当初上表禅位女皇的废帝,女皇最后一个儿子。他自退位之后,被降为皇嗣,赐母姓“徐”氏,一切仪仗虽然依然比照太子,但说白了还是叫他幽居东宫,他索性抱病不出了。礼部建议公主代替皇嗣随侍,女皇恩准,此举落在诸人眼中,立刻引来多方猜忌。 女帝即位本就让不少人难以接受,隆昌公主自然清楚母亲是如何一步步披荆斩棘,荣登大宝的。她如今食邑万户,享亲王爵禄,早已是风口浪尖。 大腊临近,文武百官,尤其是主持祭祀的礼部和太常寺,忙得脚不沾地,可就在这期间,三位朝中要员接连病倒。第一位乃是百官之首,尚书崔嵬。数日前下朝回府路上,他突发暴病,女皇从宫中派出多位医工,皆是束手无策,几欲病笃。昨日,侍中张昴在家中昏厥,症状与崔相类同。此事流传出去,坊间已有传言,女帝牝鸡司晨,天降神罚,要女帝还政。此时女皇已起疑心,怀疑有人蓄意在大腊祭典之前放出流言,派出大理寺前往调查。 就在今天午后,太常寺卿周询正在太乐署巡查此次大腊祭典的乐工,也突发暴病,当时不省人事。由人指证,尚书此前,曾在无人处同一个琵琶女攀谈,事后琵琶女却了无踪迹。访遍宫|内教坊诸人,皆称与此人不熟悉。——这可是铁板钉钉的人祸,而非什么天灾了。 宫内大型祭典缺少乐工时,也会去永泰坊中抽调人手,那女子并非宫内的乐师,又一直蒙面,未尝以其真面目示人,只是孤零零坐在角落里,似乎是很紧张的样子,不与旁人攀谈,也不弹拨琵琶调音,故而无人知道此女究竟是何来路。大理寺接到消息,立刻一路追踪这个女子至永泰坊,后来的事情,公主也所知甚少。 突然门外传来嘈杂响动,一个玄甲兵士闯入院内。下人见他兜鏖上雕有虎纹,知是虎贲,未敢阻拦,此人一路闯至前院,只见一年长使女手持拂尘立在庭中,神色肃然:“何事通传?” 那兵士单膝跪地,瞥向使女身后,檐下垂着的竹帘被腊月朔风带起,露出廊下女子一角繁复的裙裾。公主就站在那里。 兵士道:“薛郎手执银鱼袋,带着虎贲七人自大理寺往永泰坊而去。。” 竹帘后头的女人身型微微一动。面前的使女便蹙眉问道:“大理寺少卿裴照何在?” 兵士说:“并未随同。” 使女还要发问,只听得竹帘后传来一声温厚声响,生生打断了她:“赏。” 便有清秀小厮立刻捧了一枚荷包上前。 兵士谢过退下,那执拂尘的使女才转身撩|开竹帘,不解问道:“公主,那裴少卿竟然……” 隆昌公主抬了抬手,道:“既然银鱼袋也给了容与,还有什么可说?”
第5章 .鱼袋 自高宗始,朝廷五品以上官员皆赐鱼袋,内装鱼符,以明正身。五品以上绯衣官员执银,三品以上紫衣官员执金,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而薛容与至今,虽然顶着个公主之子的身份,但是未婚,没有加封爵位,算起来还是个白身。她手中那枚银鱼袋,八成是裴照给的。 公主知道薛容与在国子监进学期间和裴照要好,也明白她素有分寸。国子监毕业之后,她不曾再和裴照联系,如今却在短短时间内拿到了裴照的银鱼袋,明目张胆地插手大理寺的事情,说明她胸中沟壑已经分明。 公主了解她的个性,就算是她的母亲,也无法插手她决定了的事情。 使女还在担心,抓着拂尘的手微微泛白,公主却已经退回室内:“你若忧心她,下午她出去的时候就该阻拦。” 使女说:“她虽然和裴少卿年少时交好,可也多年未见,裴少卿又素来秉公执法,怎知能让她轻易插手大理寺办案?” 她一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就算是裴照的同窗,想要插手大理寺的事情,也并不容易。 “事急从权,留给裴照的时间不多,大理寺统共几人?他当然是能用上的势力,都要用上,容与自告奋勇,他怎能不给她大开方便之门。”公主靠回榻上,抬手微微按了按眉心,“这几年这些小辈们在想的事情,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此刻薛容与正领着七个虎贲直奔永泰坊。 坊门已闭,虎贲军漏夜杀入坊中,惊起无数花娘恩客。薛容与一马当先,至春深台前,门口站着的那个龟奴看她去而复返,慌慌忙忙下台阶迎接,左脚刚迈出去,又看见后头跟着七个黑甲执戟的虎贲军,吓得一个激灵,右脚踩着左脚就滚了下来。 薛容与一把揪住龟奴,问道:“牡丹何在?” 龟奴站都没站稳,春深台的鸨母闻声赶来,瞧见这杀气腾腾的阵仗,满头大汗地陪笑:“薛郎,方才不才来看过牡丹姑娘,这回儿宵禁都好一会儿了,您带着几个虎贲弟兄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 薛容与抬头看见鸨母,脸上复又露出轻浮的笑意来:“牡丹姑娘怕是有危险,所以我叫了几个兄弟过来护着。” 鸨母看了眼那群虎贲,一个个戴着黑虎浮雕都兜鏖,脸都看不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们牡丹哪能有什么危险,劳得动虎贲的弟兄……” 薛容与一手拎着龟奴,一手抬拎着银鱼袋的穗子晃荡:“那我就上去看看……”话音未落,只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有人大声嘶喊了一句“杀人啦”,一个婢女从二楼滚落下来,顿时女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薛容与面色一变,懒得再同鸨母虚以委蛇,放开龟奴朝着大堂冲了进去。 大堂里人满为患,都是前来享乐的恩客和衣着艳|丽繁复的舞女歌姬,几个龟奴穿行其间,听见楼上异常的响动,又看见门口立着的虎贲,顿时乱作一团。有几个恩客还没搞清楚状况,被惊慌失措的花娘们推推搡搡,怒不可遏,站在桌上正要骂街,还没张口就被慌了神的女子推了下去。 女人的尖叫慌乱凄厉,一个个又没头苍蝇似得乱窜,跟着薛容与进来的虎贲穿着甲胄笨重,在这群女人里东|突西刺,找不着北,只有薛容与一人,轻车熟路窜上楼台,三两下跃上二楼,朝着牡丹的房间狂奔。 那雕花的房门早就被破开,珠帘都被扯下半扇。屋子里陈列的琵琶落了一地,方才还给薛容与和裴照二人烹茶的炉子倒在一边,四周散落着各种香料,像是被山贼洗劫过一番一样,一派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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