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北的窗户此刻大开,冷风吹进来冻了薛容与一个激灵,她跨过倒了一地的姜片花椒,扒到窗台上,只看见一个黑色身影遁入春深台后院的假山之中,借着不清明的月色和烛火,隐匿了踪迹。 “追!朝那边追!” 薛容与大喊。 虎贲们好不容易从叽哇乱叫的女人们之间突破出来,立刻朝着薛容与指出来的方向奔了过去。留两个虎贲上楼和薛容与汇合。 等到裴照赶到的时候,便看见半个时辰之前还歌舞升平,一派盛世安乐图景的春深台,已经变得像是战火后的废墟一样满目疮痍。大堂里桌椅板凳统统翻倒,琼浆玉|液,佳肴馐馔全部进贡了土地公,一群姑娘发髻歪斜,衣物散乱,哆哆嗦嗦抱成一团,妆容花得让人不忍直视,活像一筐淋了水的鹌鹑。春深台的鸨母趴在她那张不知道被谁砸了个大坑的紫檀舞台上,哭天抢地,几乎要背过气去,只是那骂人的话语却还是字字清晰。 她瞧见裴照进来,花了的妆的眼睛里头闪出一丝怨毒来,可看着他一身绯衣,后头还跟着一群官兵,立刻缩了缩头,哭她那价值不菲的紫檀台的声音都小了下去。 只不过不管她哭声大小,她那泣血的控诉半个字都没有滚进裴照的耳朵里。他环视一圈,立刻发现了坐在二楼台阶上的薛容与。她抱着把琵琶,身上那件袍子穿得规规矩矩,垂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脸色却不像是丧气的样子,如同一副和楼下狼藉场景迥然相反的美人图。只是两个虎贲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她的身侧,委实格格不入,大煞风景。 闻听风声的不良帅此刻姗姗来迟,瞧见乱成猪圈的春深台也是大吃一惊,连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那鸨母不敢对大理寺少卿发作,对这不良帅倒是胆子大了起来,一双眼睛里射|出来的眼刀刷刷地落在不良帅的身上,仿佛要扒下他一层皮,嘴里的控诉更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叭叭叭”往外发射。 不良帅只好躲到裴照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少卿,不过是抓个宵小,怎么就弄成了这个样子……” 那春深台能开这么大,鸨母的背后靠山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不良帅能惹得起的。这大理寺少卿把人家的妓寮搞成这幅德性,他倒是拍拍屁|股回大理寺继续做他的青年才俊去了,罪可要全都落在他这个不良人和县衙的头上啊。 只听得楼上薛容与冷笑一声:“宵小?既然是普通宵小,刚才你们不良人怎么没把人给抓到,反而累得虎贲前来捉人,还让人掳走了牡丹姑娘?” 不良帅惊出了一身冷汗。抬头看见薛容与已经变成了垂足坐,那把牡丹的琵琶也扔在一旁,哪里还有方才静思美人图的样子,她眼神冷冷地向下望来,嘴角似有若无地勾着笑,目光在不良帅脸上烧了两个洞:“刚才叫你们去捉拿杀入狂徒,你们怎么办的事?” 裴照听见了话中玄机,抬头问道:“牡丹姑娘被掳走?掳人的是方才那个人犯?” 她点点头,说:“没看清,不过很有可能,牡丹已经不见了。虎贲去追了,倒是裴兄你,有何发现?” 裴照想起正事儿,在春深台里环视一圈:“当年元和周氏乱党有关人等,先都带回大理寺审问。” 薛容与拍拍衣角上的灰站了起来:“人犯狡猾,这几个不良人酒囊饭袋,不堪大用,必须增派人手。” 不良帅被她那鄙视的眼神一灼,背上起了一层的冷汗,点头哈腰:“是是是,属下立刻安排人手前去捉拿逃犯……” 裴照说:“人犯可能挟持了牡丹,不一定会留在坊内等着被人瓮中捉鳖,坊外也要加派人手。” 薛容与瞥了一眼身旁两个门神似的虎贲,说:“你们大理寺暂借几个虎贲可以,要调动那么大一队,有这本事?” 裴照望向薛容与:“按照流程,要将此事先报知卫尉寺,再转达虎贲中郎,由他调拨虎贲前来支援。不过等到他调来虎贲,只怕是那人犯已经顺着洛水逃出洛阳了。” 薛容与冷笑一声,走下几级台阶,寻了个有利的地势,忽然把整张脸居高临下地凑近裴照。裴照偏过身子一躲,就听见她说:“你个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少卿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人情世故了?想让我去找六哥就直说。” 六哥指的是卫尉寺少卿杨开元。他是东宫那位“徐”皇嗣的第六子,薛容与的舅表哥。皇嗣和镇国公主从小亲密,两个孩子年岁相仿,一同长大,关系非比寻常。 裴照神色凛然,义正辞严:“事急从权,薛郎君的想法也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案。” 薛容与抱着胳膊,斜眼看他:“怎么着,这事儿本来我也不必掺和的,我又不是你们大理寺的人。” 裴照说:“到目前为止,人犯只有你一人正面接触过,你也与他交过手,你与此事无关,敢问那还有谁与此事有关?” 薛容与“哟呵”一声,语气里似乎是被人捏住软肋的不甘,面上的表情却是春风得意,一副诡计得逞的嚣张。 裴照明白,自她出现在女尸身旁的那一刻起,于情于理,这事儿她是插定手了。看她的模样,不论她是无心还是有意,她都对此刻的情状十分的满意——刚才又是谁自告奋勇,义不容辞,陪他一路追查到春深台的? 薛容与把裴照那枚银鱼袋在自己腰间的板带上扎好,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行,看在你我同窗多年的份上,我去替你向我六哥求这么个人情。等你逮住那毛贼,好处记得分我一点。” 裴照正气凌然:“速去。”
第6章 .开元 距离永泰坊一墙之隔的章善坊,卫尉少卿杨开元府邸已经熄灯休息,丝毫不知北边永泰坊内的一团混乱。 虽然宵禁,但薛容与拿着大理寺少卿的银鱼袋,骑着大理寺配备的骠骑在坊间畅通无阻,半刻便抵达杨开元的住所。 自从杨开元的父亲退位,被幽禁东宫,他也从皇子又跌回皇孙,纵使曾经再风光无两,现在也已经门庭冷落。他也知道他这等皇族,旁人看着锦衣玉食,其实脑袋就别在裤腰带上,因此作风简朴,更不敢擅自同朝廷重臣结交,以免触及女帝逆鳞,平白添祸事。 因此宵禁后还有人登门拜访,杨家门房大吃一惊,急匆匆跑去通传。 杨开元听见是“大理寺少卿”到访,披了件单衣就爬了起来,走到中庭时候,就看见不请自入的薛容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什么时候任的大理寺少卿,为兄怎么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门房定睛一瞧,才发现竟然是薛家那个混世魔王,顿时口吃起来:“明明拿着大理寺的鱼袋……” 刚才灯火昏暗,门房只看清楚鱼袋上大理寺少卿的篆文,没仔细瞧来人,深夜大理寺少卿登门造访,可不是什么好事,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跑了,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薛家大郎。 薛容与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又把鱼袋神气活现地系回了腰间,摆出一副官腔:“在下奉大理寺少卿之命,来请六哥帮助协查,调用一下永泰坊附近的虎贲。” “你那‘神都双璧’的裴少卿?”杨开元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抬腿作势要给薛容与一记飞踹,“你这狐假虎威的东西!” 薛容与嘴上谦虚了一下:“哪里哪里。六哥,这事儿急得很,借你虎符,先把人调来,虎贲中郎那边你去担一下啊!” 杨开元装着不情不愿地把虎符掏了出来,又颇有些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说说,你俩当初在国子监的时候,不相伯仲,如今人家都已经是少卿了,而你呢?” 薛容与一把抢过虎符,陪笑两声:“我这不也有个做少卿的表兄么?” 杨开元又要赏她一记飞踢:“笑话,我的能是你的?不如我给你在卫尉寺找个差事,也省的你还得深更半夜敲门来借虎符。就你这身手,估计干不了几天我这少卿的位置就能让给你了!” “夺人所爱多不好。”薛容与抱头窜开。 杨开元嗤笑一声:“当我喜欢?” 薛容与立刻点头哈腰地捧着那虎符做了三个揖:“那小弟谢六哥赏!”说着便猫着腰要往出走,却被杨开元一把揪住衣领,“慢着,我与你同去。” “得得得,您老请!”薛容与立刻做了个手势。 此刻永泰坊春深台后,一个妙龄少女手脚并用地从水渠里爬了出来。此处是春深台的后门,骡马运送物资往来之处,鲜少有行人。她一身紫衣被水渠冰水浸透,冷得瑟瑟发抖,曾经的两片朱|唇早已经没了血色,就算是她最熟悉的恩客,只怕瞧见她现在的样子也不愿相信这人就是艳冠洛阳的名妓牡丹。她手忙脚乱地拆了头上笨重的假髻和饰品,小小翼翼地藏在后门的垃圾堆里,又从一旁的晾衣竹竿上扒下来一件杂役穿的灰色短袄和一条破旧棉绔,哆哆嗦嗦地替下|身上湿透了的华服,又将那身绫罗制成的紫衣毫不怜惜地丢进了水渠。 牡丹幼年家族株连,沦落风尘,迎来送往得多了,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虽然年纪也不过是豆蔻少女,遭此大祸,倒也并不慌乱。 她在春深台日久,此地的地势熟悉,知道院中的水渠由一条藏匿在假山之下的暗渠通往外头,以连接坊中曲水。简单地乔装过后,她立刻溜了出去,沿着墙根走了几步,探头探脑地估测了一下情势。 一墙之隔的东坊主街上,一大批一大批的不良人正在巡视,她也知道正有几个虎贲赶来追踪那贼人的下落。她不敢赌。 那贼人显然是来要她性命的。 自方才薛容与和大理寺裴少卿来过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派出去的香浓出事了。 香浓是春深台的舞女,和她合作《春江花夜》也有一年多了,同她关系密切,私底下,也向她学了两手琵琶。今日往太乐署献艺,她知道琵琶里有诈,叫香浓蒙面替她前去,特意把那把平乐阁的琵琶借给她。香浓性子单纯,以为是牡丹给她机会,让她出人头地,却万万想不到是借她之手,对太常卿行不轨之事。 吓坏了的香浓一路逃回永泰坊,牡丹已经派人在坊门口等着她,告诉她从西边走,躲进坊北,有人接应。香浓来不及细想,循着她的指令去了,再无音讯,直到方才裴照和薛容与来找她打听琵琶的事情,她才意识过来,香浓很可能是被抓住了。 好在两人来了,也没过多盘问她什么,被她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说明香浓至少还没供述出她来——当时她还不知道香浓已经死在了旁人手里,满心以为原本答应接应她的人只是还没来得及接到香浓。 她也偷偷庆幸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那么棘手的差事,叫香浓顶替她去了。 等着薛容与和裴照两个人一走,她又担心事情败露,一会儿两人去她随口扯的“浣纱楼”查不出端倪,又要折返过来,于是她赶快翻窗跑了。也正因为她反应迅速,正好堪堪躲过了那个贼人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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