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容与听完,狂放地笑了起来:“您看看,事已至此,我实在不想承认我自个儿姓薛,只可惜这东西烙在血里头,擦不干净了。我怎么就投胎做了您的孙辈了呢?” 薛晋背着手,瞥了她一眼,抬步朝着档案馆走去。 “你俩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薛晋说。 他领着薛容与走进档案室,往深处行去。这些年来大理寺的各类卷宗汗牛充栋,里头的陈年案卷积了厚厚的灰土,往内不少案卷的年头,比薛容与的年纪都要大。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虽然言语间交锋犀利,可气氛,却依然有种诡异的和谐。 薛晋走到一组案卷的架子前头,拿下一卷书卷,缓缓摊开来。 薛容与沉默地看着,瞧他细心地用麻布的衣袖拂去案卷上堆积的尘土,小心地翻开发黄发脆的纸张,听他沉重的叹息回荡在搁案卷的木头架子之间。 薛容与终于忍不住道:“您引我来这儿,想必不仅仅是要我陪您翻案卷的吧?” 薛晋道:“知道你想要个说法,我便这就告诉你说法。”昏暗的室内,他那双昏黄的双眼抬起来,看向薛容与的脸。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他到底还是从薛容与的脸上瞧出了三分薛佒的轮廓来,他便垂下眸子,继续摊开那份案卷。 这份案卷被人动过,中间撕掉了好几张,也有不少删改,显然是在归档之后,又被人重新拿出来篡改过了一遍。但大理寺的档案,能有谁手眼通天,归档之后还能继续删减的? “徐氏的女儿,如何能嫁入薛家,这一切的开始,便是错的。至于你俩的出生,更是错上加错罢了。” * 太初宫内,退了位的女帝斜斜倚在寝殿的躺椅上。 外头为着新帝的登基忙忙碌碌,象征她退位的三万声钟声到现在还未响完,她端着茶杯,平静地听着。这一生她经历过太多的起起伏伏,车轱辘似的送自己的儿子登基又车轱辘似的拽下来,这回儿轮到自己了,倒也不觉得仓促。 女官霍莞进来,寝殿里空旷旷的,她抬眼看了一眼假寐的老妪,斟酌了下语句,还是改口道:“太后,裴大人求见。” 新太后睁开了眼,略有些恍惚地问了一句:“裴大人?哪个裴大人?” 霍莞说:“河东那位。” 太后笑了:“他倒是脚程快得很,这么多年了,窝在河东种地,倒也依然耳聪目明,今日里赶到神都,看来早好几日便出发了吧。” 霍莞道:“可到底还是来迟了。” 女帝已经退位,一切终成定局。 太后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 裴韫风尘仆仆,拱手入殿,行大礼:“草民裴韫,叩见太后。” 太后笑得非常平静:“熬了这么些年,你到底是憋不住了。” 裴韫道:“草民来迟。” 太后把玩着自己手上的一支步摇,掀了眼皮去看裴韫,一个甲子之前裴韫在洛阳的盛名不输如今的裴照,现在倒也老了,老得满脸的褶子。 “你来得可一点都不迟,正正好。” 太后直起身子,看着他:“一把老骨头了,这样赶来,可还辛苦?” 裴韫:“路上是有些颠簸,不过都过去了。” 太后说:“是啊,这么些小事儿,是都过去了,可你老头子的心里头,旁的事儿,过不去呢吧?” 裴韫垂着眼。 太后道:“朕当年将自己的长子交给你来教导,还真是失策。” 裴韫说:“草民当年对废太子,也算是尽心尽责,不曾愧对于心。” 太后道:“是啊,你说的不曾愧对于心,便是出了事之后,躲去河东,便是放任薛晋,挑拨我儿女相斗。裴韫啊,祸不及子孙,当年就算是朕做了再多错事,可彼时我的四子一女皆未出生,为何要让孙辈也受到牵连。” 裴韫垂着眼,平静地道:“您都知道了。” 太后说:“老婆子年纪大了,回首此生,对不起的人太多,但从不后悔。可是今日,却悔了。” “您悔了什么?” 太后笑起来:“悔我知道得太晚!六十年为你们所蒙蔽!直到今日才窥见一斑真相!悔我当年没有斩草除根!悔我依然信任你们,将子女托付!裴韫啊,你是在十八年前收手不干了,可你这么多年,看着薛晋步步筹谋,甚至将你自己的孙儿都卷了进去,你如今,后悔么?” “草民没那么神通,控制不了。” “一个控制不了,便将一切都揭过了。罢了罢了,你手上的确干干净净,你孙子护着我外孙女儿,朕还得谢谢你,故这也便是你敢在此刻入宫见我的原因吧。” “太后圣明。”裴韫道。 太后笑起来:“老狐狸!” 她远远地望向洞开的殿门,寒风吹进来卷起了殿内的帷帘。年逾八十的裴韫腰背依然肃直,太后叹道:“一早知道薛家人都是情种,你们裴家人,倒也不差分毫。” “只可惜我徐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比不得你们世家之间郎君娘子的情分。京兆韦氏,死了六十年了,还让你们一个个的惦记着!” “可到头来,当了皇后的是我,做了皇帝的也是我。你们薛裴两家的情种——且看着吧。这世上,从没有全然的好事儿,也没有全然的坏事儿。朕是今日才知晓了你们的筹谋,可你们难道就全部运筹帷幄了么?棋局铺得这么大,千头万绪的,这线索,早就和脱了缰的野马一样,拽也拽不回来了吧。” “朕被你们愚弄了一个甲子,可朕还没有不中用。裴韫,你这么着急忙慌的赶来,其实就是因为——你自己的孙儿,已经不受控制了吧。” “看看你们!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把咱们的后辈,搅成了什么鬼样子!”
第65章 .韦后 一个甲子之前,那位统治了天|朝半个多世纪的女人还只是后宫里一个昭仪, 当时先帝的皇后, 是出身名门的京兆韦氏。 韦后饱读诗书, 长相又极为出挑,并不输给徐昭仪分毫,整个天|朝,再找不出比她更适合母仪天下的女子了。 世家子女之间, 从小就来往甚密切,当时韦氏的父亲任国子监博士, 正是裴韫和薛晋的老师。而裴韫、薛晋两人系出名门,入国子监之前就常入韦博士家蹭饭,等做了韦博士的弟子后,更是逢休沐, 便要打着孝敬老师的旗号,上门上得更勤快了。 韦后那时候还是钦定的太子妃,虽然和太子有婚约,却还没有行婚礼,依然留在闺中。她学问好,也常和上门来找韦博士的裴韫、薛晋两人探讨,有时也会问起国子监的趣事儿。 裴韫到现在还记得,有次休沐, 他俩又上韦府去, 韦氏站在廊下, 打着帘子瞧他俩, 吃吃地笑:“我阿耶昨儿个说,天天在国子监见你俩往他跟前晃悠,谁晓得竟然休沐了都不得空。你俩瞧着我阿耶的脸,难道也不腻得慌么?” 裴韫顿时羞红了脸不做声,倒是薛晋是个顽皮的,高笑着回道:“博士才高八斗,我二人恨不得早日把他一肚子的墨水统统学去,怎么会腻?我可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地听他讲课呢。是吧,裴兄?” 裴韫只得跟着点头。 韦氏笑起来,双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那可不把我阿耶给累死。做学问和做手艺一样,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俩光靠听我阿耶讲课,永远都学不成。有这个时间来我韦府上堵人,不如早些回国子监书库,多读两本书自己琢磨琢磨。” 薛晋腆着脸:“韦姐姐,我们俩愚钝,自己看书吃不透,就得韦博士给我们细细讲清楚了才能学会呢。” 裴韫在一旁悄悄睨他,他可是国子监那一届排第一的生徒,他还愚钝?那满国子监就没有聪明的学生了。 韦氏捂着嘴:“哎,我阿耶今天累了,歇下了,你俩可白跑一趟了。” 薛晋便答:“韦博士不讲,韦姐姐给咱俩讲讲也可以嘛!” 韦氏便说:“我那都是误人子弟的瞎讲,你俩不怕被我说歪了?” 薛晋立刻奉承:“韦姐姐说的怎么会是歪的?” 韦氏早就习惯了他的油嘴滑舌:“那我给你们讲书,你俩怎么报答我?” 薛晋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掏出一卷书册递给韦氏:“国子监书库里顺出来的,韦姐姐,你看这个成不成?” 韦氏一边收了书,一边说:“你把国子监书库里的书偷盗出来,不怕我告诉我阿耶?” 薛晋笑起来:“韦姐姐告诉博士了,自己不也看不了了么?韦姐姐可不会的!” 他一口一个“韦姐姐”长,“韦姐姐”短的,把韦氏哄得心花怒放,便给他俩讲书。 韦氏年轻,讲书的深度全不比经验老道的韦博士,但薛晋和裴韫就是喜欢往她跟前凑,喜欢听她来讲。一开始裴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愿意休沐的时候也去听那些枯燥的学问,但是后来他慢慢懂得了,其实两人跑去韦博士家里头,不是为了做学问,听讲解,而只是单纯为了见那个人。 有一次两人从韦府回来的时候,顺路去逛了逛南市,到国子监的时候已经过了监内宵禁,两人只好翻墙。 翻墙这事儿薛晋在行,他三两下就跃上墙头,被薛晋带着出去浪的裴韫仰头瞧着他,等他伸手来将他拽上去。 薛晋骑在墙上,本来非常流畅地伸手接他,可手伸了一半,却又缩回去了,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陡然问道:“裴韫,你也喜欢韦姐姐吧?” 裴韫一愣,薛晋甚少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这名字从他嘴里出来还真让裴韫有些陌生。而更让裴韫发怔的是,薛晋那句问话里头,带了一个“也”字。 裴韫伸着手道:“你先把我拽进去,我和你详说。” 薛晋骑在墙上,强势地拒绝:“不行,你先说了我才决定要不要拉你上来。” 裴韫:“难道我说是了,你就不拽我了么?” 薛晋竟然还思索了一下,笃定地道:“对。你说是我就不拽你了,你自己个儿想办法上来吧!” 裴韫仰头看着好友颇为认真的脸,皱了眉头:“别闹!把我拽上去,被巡夜的助教发现见惨了。” 薛晋道:“那你说是不是?” 裴韫:“我若就是说是呢?” 薛晋冷哼一声:“那好吧,我走了,你自己个儿进来。”他说完就一跃跳下墙头,墙内传来他落地时的轻响,裴韫望着国子监的外墙叹了一口气。 薛晋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但是两人是穿开裆裤的交情,这么多年他也算摸透了薛晋的性子,在外头站着等了一会儿,果然墙内侧薛晋又冒出头来,冷冷地对他说:“上来,进来老子要和你打一架!” 裴韫伸手,被薛晋拽了上去。 两个人蹑手蹑脚回到共住的院落。 国子监的学生宿舍一般是单间,但三四个人共享一个院子,他们住的是三人院子,另一个学生是卢稚拙,即后来的国子监祭酒。他脑子比不得薛裴二位,但十分勤奋,休沐日还留在院中苦读,见二人回来,连忙出来相迎:“你俩可算回来了,刚才助教来查寝,我说你俩一起上茅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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