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巨浪将她一并掀翻在地,她双膝跪着,一双纤纤玉手在粗糙的石板上抠挖出暗红血痕,曼妙嗓音也因嘶吼而变得粗哑:“薛郎——” 裴照三两步上前提起佩姬:“你什么意思?逍遥在里面?” “是春深台的牡丹!她来告诉我薛郎进了大理寺!” “牡丹……?”裴照微怔,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具躺在大理寺验尸台上的无头女尸的一双手。 那双手未曾涂抹蔻丹。 香浓涂过蔻丹,但当时裴照以为,是因为牡丹是乐妓,香浓是舞姬,所以牡丹对自己的指甲并不做任何修饰,香浓则随意涂抹。 但眼前,同弹奏琵琶的佩姬手指上却也点了红色。 那具女尸不是牡丹,很可能是个良家的女孩。他抓住佩姬连忙询问:“你确定是牡丹!她为何告诉你逍遥在大理寺?” 佩姬双目垂泪:“她说薛郎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引薛郎去大理寺,是了却家族恩怨;阻止她进去,又来通知我,是还她当初提醒之情。” 裴照这才发现,原来薛容与早就知道那具无头女尸并非牡丹。甚至一开始在春深台,薛容与就有意放牡丹走。 “薛家和韦家能有什么恩怨!”他怒吼,但话说出口,便立刻意识到不对——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难道不正是薛家的老太爷薛晋吗?这哪能是什么家族之间的恩怨—— 佩姬哭泣着说:“裴少卿!薛郎一定还在里面!她一定还在里面啊!” 裴照沉下眸,大理寺腾跃而起的火焰几乎照亮了半个坊,火势已经开始朝着周边九寺蔓延,周围坊区的居民听见响声看见火光,已经纷纷出门前来查看。裴照松开佩姬,笃定地说:“若她真在里面,我一定将她全须全尾带回,你速去通知县衙不良人派水车过来!” 言罢,他脱下身上的外套,就近浸入了街边的一口水缸。 寒冬腊月里,那水缸早已经结冰,裴照咬牙用手锤了几下,硬生生挖出来两坨碎冰,他也顾不得其他了,用外袍裹着两坨碎冰,冲入了火场。 太初宫中,女帝退位的钟声刚刚止歇,大理寺爆炸的巨响让整座皇城也为之一振。本在忙碌安排的杨开元突然心头一跳,停下手中的活,望向本该沉入夜色,却又陡然亮起一角的天空。 复位的嘉和帝问道:“发生了什么?” 杨开元似有所感,未及回答,拔腿就向上清院跑,还未接近殿门,便看见一个慌里慌张的使女惊呼:“燕王殿下不见了!”
第67章 .武德 大理寺所在的九寺建筑群距离皇城不过三坊之隔,冲天的火光很快将西南角的宫墙也染成了血色。九寺为帝国行政运行的中心, 伴着女帝退位钟声出此大祸, 阖宫震惊不亚于两个时辰前东宫宫变。 隆昌公主发现杨开元冲向上清院, 立刻也反应过来了是什么事情,她提裙狂奔而去,果然上清院正殿软榻之上,唯有孤零零一团锦被散落, 被衿里一丝热气也无,可见薛容与已经离开多时了。 隆昌公主颤抖着, 唯有靠身边江嬷嬷搀扶才能勉强稳住身子:“容与去了何处?” 杨开元已经得到则天门外虎贲报告,说薛容与拿着枚从四品上的银鱼袋,称受杨开元驱策出宫办事了。 隆昌公主立刻瘫坐在地:“她出宫了!她为何要出宫!” 杨开元摸着腰间的鱼袋,道:“她手里的那个鱼袋定是之前裴照给她的那枚。九寺少卿的制式都差不多, 不仔细看辨不出大理寺和卫尉寺的区别。姑母,容与她只怕一早就做好了准备……” “我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公主终于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纵使此前逼宫之时,在一众虎贲面前和薛仪对峙,她都不曾流露出半分脆弱来。可此刻一整天的压力如同雪崩一般往她的头顶倾倒,隆昌公主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瘫软在江嬷嬷的怀中。 杨开元直起身,望着天边绚烂的火光,沉静地道:“九寺那边发生了什么?” 有转回来的虎贲来报:“似乎是大理寺库房中的黑火发生爆|炸, 大理寺已经全部坍塌, 周边各寺也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波及。火势还在蔓延, 不过坊门已经关闭, 最差的情况……便是一坊全部烧毁。” 洛阳城内的里坊格局,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大规模火情的发生,坊墙可以将烈火控制在一坊之内。 可是如今燃着熊熊烈火的坊,是整个帝国除了宫城之外,最核心的政治中心。 “全部烧毁?”杨开元道,“那可不是普通的坊!必须控制住!人员伤亡呢?” 虎贲回答:“尚不清楚。但今日休沐,九寺里各也只留了值守的小吏……想来也……” 杨开元却看着那红彤彤的天空:“九寺休沐……”他心中还是不安,决定亲自出宫城去大理寺查看情况。 上清院江嬷嬷抱着瘫软无力的隆昌公主,轻轻抚着她的胸口,安慰道:“殿下,郎君不一定去了大理寺,按理说,她这样火急火燎地走了,去白马寺寻薛大人的可能更高……” 公主却回答:“我是她的娘,我有预感……三郎,最后一个孩子我还是没有保住……三郎!” 她终于开始哭泣起她早亡的丈夫。 江嬷嬷是从宫里跟着隆昌公主嫁入薛府的,当年薛家三郎风神秀彻、誉满神都,并不比如今并称为“神都双璧”的两位的美誉偏差分毫——甚至更甚。 如今的薛容与,占个美貌,裴照则占个清贵,当年的薛佒,一人扛起了美貌和清贵两幅大旗。 隆昌公主在上元灯节时出宫遇见薛三郎,芳心暗许,而薛家三郎对彼时花容月貌又古灵精怪的公主,也是一见倾心。很快圣上赐婚,择良辰吉日,公主出降。 这本是天大的喜事,新婚当夜,公主的四位兄长轮番给新驸马敬酒,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当今圣上嘉和帝,更是哭得胡言乱语,被王妃拖走才算完。 那场惊艳了整个神都的婚礼本该有个圆满和乐的结局的。特别是婚后一年,公主诞下一双龙凤胎,龙凤呈祥、儿女双全,神都最受宠爱的公主和神都最受欢迎的郎君,是多少百姓心目中的神仙眷侣啊。 但江嬷嬷老道,到底还是看出了小夫妻之间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罅隙。 原因在于公主和四皇子过从甚密。 四皇子和公主只差一岁,从小一起长大,因天帝天后唯得了一个女儿,公主也像皇子似的养大,和四皇子从小就是连体一般,兄妹感情非同寻常。 但从小服侍公主的江嬷嬷知道两人不过是骨肉亲情,谁料落在薛家人眼中,却是有违天伦。 但是薛佒的性子闷,他从不表达自己的心思,这些怀疑就如同是落了灰似的锁在自己的心里头,无人能看得出来。 江嬷嬷扪心自问,薛佒和公主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她是看得最清楚的了,却也看不出来薛佒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公主,又是否真的把此事当真了? 现在想想,只怕流言的源头还是来自于薛晋。 薛佒不爱公主么?不可能,他对公主一直无怨无悔。但是薛晋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夹在父亲和公主之间无法抉择。 薛佒确实是偏偏君子,可太过风度,便不够坚定,容易被人左右思维。更何况向他灌输薛家姐弟血统存疑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不敢责问公主,不敢面对儿女,因此郁郁而终,到现在,薛仪竟然还有脸来指责隆昌公主和她的兄长有私情害死丈夫! 江嬷嬷抱着公主,轻声安慰,内心却一阵悲凉。 许久之后,天幕已经完全暗下,准备宵禁的黄门们开始忙碌准备击鼓关闭宫门,公主依然坐在上清院的廊下,看着西南方向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问道:“火势是控制住了?” 江嬷嬷说:“看样子是。” 九寺附近都备有救急用的水缸,虎贲又在第一时间出动了,大约损失不会惨重到连累全坊。 隆昌公主将额头靠在了廊柱上,夜风微微撩着她的裙裾,向上吹拂她歪斜发髻下散落的碎发,黑发中掺杂的银丝逐渐显山露水。 江嬷嬷想劝她先回宫殿里,一切还有杨开元顶着,可是看着她的样子,也说不出口来。 她不知道此刻公主是在想她曾经血浓于水的四哥,还是想她曾经伉俪情深的驸马,又或者思念她早殇的儿子,或是担心她女扮男装十八年而生死未卜的女儿。 杨开元领着一小队虎贲回宫了。 出宫一个时辰,他身上锃亮的虎贲黑甲被火场的灰尘蒙得失去光泽,头盔解下,纵使在逼宫之时也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 他把兜鏊捧在手里,一双眼睛满是死寂。 隆昌公主抬起头来望向他,深呼吸了三四次,才敢问道:“如何?” 杨开元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挪开身子。 他的身后,站着另一个原本该是容止端方,如今却狼狈不堪的青年。 杨开元的发髻只是散乱,而裴照的发髻,全然散开了,一头乌发乱糟糟地搭在肩膀上,越发衬得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面色惨白。 他的外袍不见了,披了一件灰扑扑的不合身的不良人制服,露出里头被烟火熏得焦黑的中衣。 而一双本如玉琢而成的手,更是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细看。 镇国公主看见他的手里捏着一个焦了个口子的鱼袋。 从四品上的制式,外由银丝绣满了祥云鱼跃,内置银鱼符。 银鱼从破口中探出头来,瞪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袋子沾了焦灰看不清楚上头的绣纹,可鱼身上依然清晰可辨大理寺的纹样。 这样子的鱼袋全天|朝唯有一个,是裴照大理寺少卿的身份象征,亦是他借给薛容与,被薛容与拿来冒充卫尉寺少卿鱼袋出宫的那个。 裴照说:“我赶到大理寺的时候,薛晋点燃了库房中囤积的黑火,大理寺全寺上下……都成为了一片废墟。” “就连大理狱都未曾幸免,羁押在内的各人犯无一活口,若爆炸当时有人在库房附近,根本活不下来。”裴照说。 公主颤抖着说:“薛晋点了火……那也不能说容与当时就在大理寺!” 裴照将鱼袋交给杨开元呈上给公主:“下官抵达大理寺之时,有春深台韦氏女密报,容与被薛晋引入大理寺。大理寺仵作也可作证。” 公主曾有过圆满的家庭,兄长、丈夫、儿女,如今统统化为飞灰。 她靠着江嬷嬷,泪痕干涸,在脸上冻成刺骨的冰道子,公主的目光看着杨开元和裴照,终于缓缓地站了起来。 “也好。”她说。 “她死的时候,还是燕王。” 二更宵禁的鼓声终于响起,起初,像是夏日傍晚的沉闷的雷,轰隆隆滚出太初宫各宫苑的大门,接着换成小鼓,像是沉重的蹄铁踏过荒漠戈壁,自带着扬尘,踏出皇城则天门,分数路踏遍神都诸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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