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法有律,凡是嫁了人的男子,名下地契皆要加上妻家姓名。若是合离, 地契可重归男子使用, 可若是犯了七出被休夫, 地契则归妻家所有。 为了这两间宅院, 何镜筹备良久, 又托人打点关系,虽比寻常市价高出许多,可他仍很欣喜。 若是小夏知晓定要疑惑,以小姐对少主君的宠爱,替小少爷要两套宅院简直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章。 与戚府无关,更与戚如穗无关。 这两套宅院,是他自己留给怜儿的。他做好最差的打算,就算日后这世上独留怜儿一人,他也不必靠嫁人委屈度日。 若是怜儿喜欢,他可以自己做些生意,若是不喜,他也可以将铺子租出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日子仍在一天天过去。 戚府后宅的话事人变成了何镜,后宅的吃穿用度皆要经他点头,一句话也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可是何镜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他什么都未改,以前如何,现在便如何。 只是这几日,戚如穗再未来过朗月阁,甚至大半时间不在府内,只是送来很多补品,让他安心养伤。 何镜依在床上,余光却一直注意窗口,每次院中来人,他皆眸中一亮,又极快黯淡下去。 就连怜儿也瞧出不对,忧心爹爹与娘亲发生了什么,何镜只言无事,让怜儿莫要忧心旁的。 怜儿伸出小手,学着爹爹以往的样子将爹爹拥在怀里,却又不敢使力,生怕压到爹爹身上的伤。 “爹爹别怕,怜儿也一直在呢。”怜儿想了想又说,“娘亲也会在的,舅舅说娘亲在忙,晚上就会回来了。” 自出事后,怜儿嘴里念叨娘亲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也每日往门口张望。他昨日下学其实悄悄往娘亲的院子跑过一次,可惜娘亲不在。 儿子的怀抱很轻,何镜忍住哽咽,声音闷闷响起,“可是怜儿……爹爹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怜儿眸子一眨,不解道:“夫子说知错便改,善莫大焉,爹爹做错事改掉不就好了。” “好。”何镜强撑出一抹笑,“爹爹会改的。” 秋风瑟瑟,檐下风铃被风吹响,男孩站在石凳上取下铃铛,怕响声惊扰了爹爹休息。 他从布包里掏出书本,又去支起的窗沿去偷偷瞧了瞧,见爹爹正在睡觉,这才回到屋内坐在小桌上复习功课。他今日才重新上学,夫子关切他伤势,只让预习以前的功课。 院中小猫轻巧翻进窗子,毛茸茸的猫头蹭着男孩,喵喵叫着撒娇。 “毛毛,我需写完功课,看望爹爹后才能陪你玩。” 戚怜虽这么说,可到底没抵抗住猫儿撒娇,放下笔将小猫抱进怀里。小猫长得飞快,前几日还巴掌大的小猫,如今长大了一圈,碧蓝的猫眼如宝石般清澈。 “我先陪你玩,再去探望爹爹。你不要乱跑,不然丢了便回不来了,做流浪猫很可怜的。”怜儿摸着小猫,声音又小了几分,“毛毛,你不知道我娘亲什么时候回来呀?” 猫儿听不懂怜儿说什么,只是趴在男孩腿上,餍足的发出呼噜声。 庙会那日带出去的小黄猫没有找回来,戚怜面上虽没说,私下却偷偷难过好几日,回来便给毛毛起了名字。 乐儿来道过歉,小女孩面色紧张难过,戚怜抱着毛毛,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父亲的事,戚若竹也曾偷偷掉过几次泪。 他未想到自己父亲能那般狠心,待看见何镜身上伤时,他只觉得羞愧无比。戚若竹替父亲道歉,可是何镜只摇头,说同他没有关系。 两件宅院不能一直空置着,秋儿悄悄离了府,替公子操持宅院的事去了。 是夜。 阿言剪断烛芯,昏黄烛火晃了晃,又归于平静。 “公子还不歇下吗?”他轻声问。 “你先去休息吧。” 何镜放下手中书卷,目光看向支起窗扇,近日连绵秋雨,夜风顺着缝沿钻进来,吹在身上叫人泛起层鸡皮疙瘩。 阿言贴心将窗户合拢,望着公子指节上的绷带,还是不忍心的别开眼神,心间难受的紧。 拶刑狠毒,指节伤口愈合极慢,方出事那两日,刚出事时何镜连勺子都拿不起来,粥更是几次翻在桌上。 “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您本就身子弱,如今身上伤还未好,莫再吹着凉风惹了风寒。” 何镜收回目光,轻声应了好。 旁人或许看不出,可阿言同公子一起长大,他自能看出公子失落的情绪。 何镜指尖无力搭在书上,久握书卷使他的伤口又开始泛疼。 阿言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道:“我听管事说铺子上出了些岔子,小姐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连府上都少回,公子莫再等了。” “……我没等她。”何镜低头,似是说给自己听。 烛火摇曳一瞬,阿言语气无奈,“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公子,阿言不劝你什么,只是人活着终需要往前看的,小少爷这几日一直很担心公子。” 怜儿半夜偷偷哭了几次,又不让阿言告诉何镜,只怕爹爹再忧心自己,他已经长大了,能照顾爹爹了。 阿言离去后,何镜盯着书卷,半响没有翻页。 泪水打在书卷上,男子肩身发颤,无声将头埋进膝间。人活着是要往前看,执拗困于过去之人,往往作茧自缚。 何镜的心不是死的,在戚如穗失忆这段时间,她每次小心试探与赎罪般的偏爱皆会令他动容。 甚至,他已做好就这般同她度过余生的准备。 可是现在好似全毁了,她似乎不打算等他了。 最后一滴蜡油燃尽,屋内陷入寂静黑暗。何镜抬手擦干泪,凭着记忆摸索到暗门处。 自回朗月阁后,他还是初次踏入这道暗门。 何镜十几岁时怕黑,每次廊内都燃着长明灯,偶尔还摆着几簇花朵,亦或是旁的戚如穗给他解闷小玩意。 少时荒唐,二人甚至在暗廊内浓情蜜意,冬日里将长廊从头到尾铺上软裘,闲时偷欢。那时何镜也喜欢在暗廊里等她回来,像一方自己的小天地,唯有他与戚如穗二人,外人不能打扰。 如今暗廊漆黑一片,他赤脚踩在冰冷地面,入目是不见五指的黑,何镜扶着墙面缓缓前行,呼吸声逐渐浓重。拐过那处拐角,何镜站在原地,神情逐渐黯淡。 暗门后仍是漆黑一片,她未曾回来。 从庙会回来足有六日,戚如穗只在第一日来见过他。 何镜抱膝坐在暗门后,纵然知晓屋内没人,他也不敢去推一推那门。怕推不开,怕她将门反锁。 他每日喝的药中皆有安神之物,不消多时便有些困倦。脑中思绪如麻绳杂乱,幼时父亲教导他,要相妻教女,要持家有道,要做个端庄得体的主君,却没教他此刻该如何做。 如此想着想着,只着单衣的男人依在门后睡着了。 树叶沙沙作响,落下一阵树上残雨,沾湿人衣角。 戚如穗推开房门,发丝上还有雨露,她并未在意这些,只燃起烛火回到桌前。 后一步进来的文溪合拢房门,将手中卷宗放在桌上,“小姐先换身衣裳吧,今日天凉,莫染了风寒。” 随着房门关上的声响,依门而眠的何镜睫毛一颤,悠悠转醒。 “无妨,早些处理完吧。”戚如穗语气淡淡。 账目被装订成册,戚如穗将它们收起,继续道:“我走这些时日,若有什么急事,便飞鸽传书给我。” “是。”文溪顿了顿,“小姐准备何时出发。可是与若竹少爷一起?” “暂且未定,待他养好伤再说吧。”戚如穗目光移向桌上那封信。 “小姐还未告诉少主君?” 文溪有些惊诧,如此重要的事,她还以为小姐早在第一时间告诉少主君了呢。 “再过两日,如今他身上带伤,不易情绪波动。” 三日前,京郊戚家的铺子来信说寻到何家主君了。戚如穗赌的不错,徐霜华果然将流言信以为真,以为何镜病入膏肓,只期盼能见儿子最后一面。 她让人好好安顿,争取这几日将江南事物全部处理好,腾出时间与何镜启程去京城。 文溪换了个话题开口,“小姐,若竹少爷将膳食又改了一遍,说是之前同少主君讲好了,将糕点皆换成了京城的口味。” “随他去吧。”戚如穗声音淡淡。 后日便是秋日宴了,何镜受伤不便,戚若竹又心存愧疚,便自动承担起此事,也让何镜能安心养伤。 待秋日宴一过,江述与戚若竹妻夫也该回京了。 见文溪面容纠结,戚如穗瞧她一眼,“想说什么便说。” 文溪垂眸,低声开口,“今日寺院那边来信,说主君在庙里日日哭闹,说些疯话,还失手伤了两个小僧。” 白日时文溪去了趟寺庙,她刚一进屋,脚下便砸来一个茶壶。文声月愤恨盯着她,怨声问她为何不将他放出去,是否也是被戚如穗收买,枉费他多年苦心栽培。 文溪置若罔闻,她跨过碎片,躬身唤了声主君,挥手让小厮将东西放下便转身离开,侍卫将门锁死,任凭文声月在里面如何咒骂。 听罢,戚如穗停下手中动作,垂眸敛起情绪,“既伤了人,便叫人将房里能伤人的物件都撤了,再给庙里捐些香火钱,劳烦他们多担待些。” 虽如此说,可戚如穗声音却无半分情感,寺庙并不苛待文声月,除了不能踏出院子,每日吃斋念佛,其他皆可自由随心。 不过几日时光,文声月都不能忍。 何镜又是怎么在偏院忍了那么多年的。 时辰已晚,可戚如穗身上还带伤,文溪担忧劝道:“小姐还是早些休息吧,这些东西属下整理便好。” 戚如穗执笔未停,这些东西都需她过目,早日理好,也能早一日去京城。 文溪无声叹了口气,只将药端来,见小姐饮下后才起身告退。 因着每日都要动手,戚如穗肩身的伤一直未好,李素不止一次同她说要卧床静养,可戚如穗压根没往脑子里去。 屋内烛火燃到子时,戚如穗这才放下纸笔,抬手揉了揉眉心,这才走到暗门前。 这几日实在忙碌,每次夜间去见何镜时,男人都已歇下,她也只好坐在床侧陪他一会。 何镜偶尔会做梦,呓语呢喃不清,但瞧他神情也知不是什么美梦,每次戚如穗都温声安抚着,直到他紧蹙的眉心松开。 今夜亦然。 戚如穗推开那道暗门,刚欲迈出的步伐愣是停住。 “何镜?”她愕然开口。 微弱光亮透过门扇,何镜无措抬眸,屏住呼吸与她对视。 “妻主……”他微哑慌张,心脏跳的飞快,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什么时候来的?”戚如穗侧开身子,待看清何镜赤脚踩在地面时,眉头瞬间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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