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兰朝她比了个大拇哥儿,“强硬些好,别叫人觉得您好说话。” 女使退出去拦人,不多会儿却又回转来,双手捧着个物件呈给她瞧,“阮夫人听说娘娘没空闲便走了,只是留下了这个,说请转呈娘娘。” 西兰接过来托在她眼底下,自己先“嗬”了声,“挺稀罕的,正好您肖虎是不是?” 千扬打量了眼,是个褐釉座虎摆件,虎嘴儿上恰好一个孔,晃一晃沙沙作响,不知道里头有什么。看得出来做工精细,手掌心大小,釉面光致透着清亮,大约是陈年的东西,放在手里摩挲过不知多少遍了。谈不上名贵不名贵,可添上了寓意,也算是很有心的。 可有什么意思呢。千扬收回视线,淡淡说放下吧,“撂在这屋里就是了,回头请王爷送回去。” 一晚上还是睡得不踏实,断断续续发梦,起身的时候天尚擦黑。西兰听见响动从外间进来,惺忪的睡眼霎时惊得瞠圆了,“娘娘,您这又是唱哪出?鸡都还没叫呢,您就装扮上了,多新鲜呐。” 千扬正对镜描眉。天黑,没惊动人,所以屋里灯火燃得不亮,不得不凑得极近,显得有些艰难,赶紧唤西兰点灯,“今天可不是大日子么!好好打扮,郑重其事送太后她老人家上路,这是尊重。” 西兰点了灯,又过来接手,替她将剩下一边儿眉毛描对称了,复又开始挽头发,“少见您这样刻薄的。既然是好日子,一会儿我去问问王府的管事,替您踅摸件红衣裳,多吉祥,多喜庆啊。” 千扬觉得这主意不错。一番努力打扮停当,揽镜自照,镜中人一袭红衣明媚得扎眼,织金绞彩绒边的妆花缎,端的是鲜活的热闹喜庆,连西兰都有点儿怵,“会不会太过了?您是要露脸的吧,这样打眼,叫太后她老人家一眼扫见了,黄泉路上都念着您,您下半辈子能睡上安稳觉吗?” “过什么呀,正正好。”千扬满意拍拍手,最后扶了扶头上钗子,扭身朝外走,“按太后她老人家的品性,应当在阎王那儿落不着好,被她念叨的名字,那可是人间忠良,阎王得记着我的功勋。” 时至辰正,千扬在檐下来回踱步,等着齐王那头的消息。 春雨一夜没停,依旧淅淅沥沥下着,放眼望去,雨水将一切都浸透了,万物洇出沉郁而秾艳的色泽。细细听,有幽微雨声敲在楣子上,不经意间,视线中撞进一个石青色的人影,举着把伞,从蜿蜒的小径中迤逦走来,广袖蹁跹似带清冽草木香。 有些人单是只身立在那儿,就是幅动人心弦的画,千扬这样想,却不知齐王见她亦如是。 走近了一瞧,才发觉他面色不大好,眼下也浮着青影。千扬不免问:“王爷一夜没睡么?” 齐王淡淡嗯了声,“功成与否就在今日,要布置的事太多。” 千扬无比挂心,可事态复杂,她仅知大概,是以只能泛泛地问:“顺不顺利?” “在掌控中。” 那便没什么可担心的。千扬迫不及待想去府外看一看,可齐王既操劳一夜,她便不好急迫了,“王爷您快歇一歇,等关键时刻,想必还要您去前线坐镇的。” “等事情尘埃落定,有的是时候可以歇,不急在这一时。”齐王哪能不明白千扬的心思,让到一旁,比了个请的手势,“戏要唱到了最后一折了,昭仪随本王一同去观赏么?” 便是在等这个。马车缓缓驶离齐王府,一时间万籁俱寂......嗯?千扬蹙起眉,似乎有些寂过了头。 挑帘朝外看,街上空空荡荡,徒留春雨寂寥,上京城充满烟火气的早市连个影儿都没有。齐王适时开口:“九城都已经戒严,等今日事了,上京城应当会有不一样的景象。” 千扬哦了声,“王爷是带我去军营?” 齐王说不,“去德胜门。” 上京城内外城门十四座,德胜门居外城正西,外出征战的大军向来从此门归城,才题了这样一个名字。千扬似有所悟,试探问:“去德胜门,等李从晦的大军攻入上京么?王爷怎知他一定会有大动作?” 齐王没隐瞒,从头到尾说出了他的计划。千扬越听越心惊,久久回不过神来,声口都发颤,“未免太过行险......一招不慎,天下就要改姓范了,王爷可有想过?您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那不能够,”齐王知道她紧张,难得说起了玩笑话,“太后想要天下改姓范,不见得比天下跟着昭仪改姓张容易。” 齐王知道,此番确实行险,可险却不在周家江山。这是个阴谋,是个大陷阱,万一玩儿不好,跌进去的只会是他一个人。 李从晦携范家府兵进京,足见范氏的不臣之心,可若要范家立时借这三万大军易帜攻入上京,却也是天方夜谭。太仓促了,范家不会做这样的事,可齐王打定了主意,偏要诱他们做。 一切从官家部署令自己遇刺开始,齐王暗中受命,暂时拥有了调度京畿三大营的权力。三大营并不是铁板一块,范家当然会朝这样重要的衙门里埋人。而官家围猎当日,齐王忽然出手,逮了三大营中从上到下十来个范家亲信,押在行宫,反手却持皇命调兵将金明池围了,对外全推在范家头上。 圣驾遇刺,行宫生变,消息插翅飞出去,一夜之间,国朝权力中枢风声鹤唳。李从晦得到消息时,尚距上京城二百里,直以为宫变迫在眉睫,连夜奔袭驰援范氏。一路见城池失守,京西道兵马似乎紧急抽调往上京,愈发对城中形势深信不疑。昨日里,李从晦的兵马路遇两股京畿宿卫,交锋之下,宿卫溃不成军。从砍下第一刀起,李从晦同他的三万兵马便成了反贼,势如破竹地向上京城逼近。 千扬掰着指头同齐王算了笔账,“国朝初设府兵于上京周边诸道,鼎盛时六百余府,而今式微,数量不足当年一半,尤其官家近年扶持藩镇,国朝大多兵力屯于边镇,临时调来上京,少说十天半拉月,同这回的事不相干,咱们且不提。就说京畿这三大营,十府五万余人,除却上京高门世族的各方势力,剩下能听您调派的能有多少?能制得住李从晦的三万兵马吗?” 千扬叹了口气,“您可别指望往河东河西道调援军,毕竟上京生变是您自排自演的,其中内情,捂不长久,若三两日解决不了,您就等着满天下往您头上扣颠覆江山的大帽子吧,后世史书上在记您一笔乱臣贼子,也少不了。” 街上空荡,马车畅通无阻,很快行到德胜门。齐王领千扬登城门上角楼去,曼声应道:“昭仪说得都在理,所以就看今日。” 京畿西面地势平坦,从角楼上朝西望,只见一望无垠的旷野,接天尽处隐有山廓,纵然烟雨蒙蒙,视野依旧绝佳,若有大军迫近,至少能提前小半个时辰示警。 德胜门城楼上的情形十分寻常,几个城门司守备站班,另有巡视的哨卫,其余的守军、弓箭手、兵刃之类,连影子都没见着。 底下的亲兵有眼色,竟搬上来两个杌子,齐王请她坐,“总还有个把时辰,昭仪不如坐着等。” 城外的雨势似乎更大些。孤寂一座城楼,前后空茫,时光似乎愈发漫长。目光渐渐失了焦,空泛地盯着眼前城垛,雨水氤氲在青砖石缝儿间,放大了千古沉淀的印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知出神了多久,齐王忽然冷声将她惊醒。 “来了。” 千扬一凛,忙定睛远眺。旷野尽头似有迷茫的灰影在移动,待那灰影蹚过水雾,渐渐能看清人影,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旷野,连绵向城墙迫近。马蹄踏在行军的号角里,三万人行进的步伐声势浩大,天地似乎都由此震颤。 于千扬而言,金戈铁马向来只存在于史书里,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震撼中难免有畏惧。她随齐王站起身,不由伸手攥紧齐王袖口,心中忽然十分后悔,她做什么要穿一身红?这样点眼,万一过会儿一不小心谈崩了,敌人的箭雨能将她射成刺猬吧? 眼睁睁看着兵马迫近德胜门,然后在百丈远处停下。不等来人估量城楼上的形势,齐王朝边上使了个眼色,只见一个魁梧的亲军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朝城楼前亮开嗓门儿。 “李从晦!” 声如洪钟的一嗓子,天地失色,震得人脑仁嗡嗡响。却听齐王一字一句示意亲军复述,“你未得圣旨,私离驻地,是为罪一。” “无召出兵,诛京畿宿卫,是为罪二。” ...... “营私舞弊,行私中饱,是为罪十八。” “若掷旗投诚,束手就擒,罪轻一等,许你活命。” 齐王开口就是李从晦的罪名,连“在边地欺男霸女”都没落下,洋洋洒洒十八条,草稿都不用打,听得千扬十分服气。 大军沉默了一阵儿,只见李从晦也派了个人出来喊话,“臣听闻上京有变,千里奔袭,只为诛逆贼,清君侧,拨乱反正,拱卫天子。” “谁是逆贼?李从晦,你对京畿宿卫痛下杀手,逆贼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绝没有的事,齐王殿下人在上京,如何得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从晦,你若就此收手,本王可留你一个全尸。” “齐王殿下不如忧虑一下自己吧,城楼上空无一物,你的床弩、火炮、擂石呢?” ...... 对话朝着市井骂街的方向滑去,千扬目瞪口呆,忍不住朝齐王喊:“您没看明白吗?李从晦在拖延时间,他的攻城车都架好了,火箭眼见着就要射到咱们头上了。” 话音未落,一直燃烧着的火箭划破雨幕,“唰”地朝城楼上射来,擦着两人身侧坠在身后,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几乎要燃到头发丝儿。 千扬没有来得及惊叫,因为那位膀大腰圆的亲军又开口了,“李从晦!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 千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鬓发散乱的宫装贵妇被押解上城楼,两个兵卒一左一右拖着她,站上城楼边缘。 ......是太后! 原来这就是齐王的底牌? 齐王没有理会千扬错愕的视线,侧身将她挡在身后,上前两步,不轻不重地对太后说:“太后娘娘,说句话,让你范家的孝子贤孙收手吧。” 太后双手被捆在身后,闻言转过头,阴毒的视线投向齐王,“竖子!周寄邈,你这个犯上作乱的反贼,你今日所为,对得起明宗皇帝,对得起先帝么?” 齐王淡淡调开视线,示意亲兵继续喊话,“太后说,让尔等尽快收手,回头是岸。” 太后的出现显然打乱了李从晦的节奏。火箭没有再放,收整阵型的轻骑停在百丈远处,不敢前进。 “齐王!”李从晦的传声筒完整地传达出了他的气急败坏,“你无耻!竟敢置太后娘娘于险境!” “太后懿旨,置她于险境的不是齐王,而是叛臣李从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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