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路,越是往深山里去,越是有塌方的危险。 叶天光在身后急吼,跟了上去。 “你干什么,山里危险!” 叶可卿抢来叶天光的马,两腿一夹,不管不顾地进山。 “你疯了,等风雪停了再进去也不迟,你这样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那道背影坚决,叶天光抹掉脸上的雪水,骂了一句“孽女”。 苍山负雪,高山夹道。 不时有雪堆簌簌往下滑,下了雪的地面湿滑,马蹄声被厚雪消融,马夫驾着马车慢了许多。 大风吹得马车的帘子乱飞,灌进风雪。 车后落下一堆石块,空旷的山谷裂响,让人胆颤心惊。 青阳尘璧眉头紧缩,脸色凝重。
第三十四章 葬玉埋香 山上的巨石终于不堪重负,被积雪裹挟着砸下来,哗啦啦的巨响响彻山谷,带着山崩地裂的晃动。 山体滑坡,人仰马翻。 电光火石之间,兰汀将青阳尘璧护在身下。 为母则刚,兰汀从来没有这么敏捷过 “娘——” 那一声,撕心裂肺。 回音吞噎,归于宁静,只余狂风怒号。 兰汀和青阳尘璧被掩埋在漫灌的沸雪之下。 “娘,娘你有没有事?” 逼仄空间里的颤音,雕镂出少年的恐慌。 “没事。”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兰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反倒冷静下来。 青阳尘璧呼出口气,“儿子现在就救你出去。” 断裂的马车顶板带着冰雪的湿痕,他向上顶了顶,窸窣之声传来,暴雪猛地从缝隙里灌入。 兰汀用身体撑起的这一方空间,有坍塌的迹象。 她苍白了几分,嘴角溢出一丝鲜红,滴落在白雪上,殷红如绽放的梅花。 “娘,你怎么了?”青阳尘璧慌了,手足无措起来。 兰汀的气息很弱,唤他“璧儿”。 “娘我在,我在。” “儿,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这么年轻,没体会过结婚生子,娘不忍心你白来一趟。” 兰汀的声音很轻,青阳尘璧几乎是屏住呼吸去听娘说话。 “娘,你撑住,你会看着我娶妻,看着我子孙绕膝,你还要教我和卿卿的孩子读书认字,若是女儿,还要教她女红,娘,你不能丢下我和爹!” 想到青阳安康,兰汀心中万般不舍,如钝刀子割肉一样,绞得生疼。 那个男人,该多伤心啊…… 她投注到青阳尘璧身上的目光,缱绻留恋,又似乎透过他,在看别人的影子。 “夫君……儿子,你告诉他,我兰汀……从来……没有后悔……嫁……他…….” 兰汀的声音向下坠落,几乎是用最后的生命在对风雪宣誓。 “娘!娘……不要!” 垮落的冰渣砸在青阳尘璧的嘴里,将他的低吼、咆哮碾落成泥。 泣不成声…… 叶可卿纵着马,惊险地躲过落石。 “青阳尘璧!” “兰姨!” 她大喊,风雪灌进咽喉。 望见大雪横断的甬道,她勒马跳下。 “青阳!” “我在……” 那一声微弱声音犹如天籁。 叶可卿几乎是扑了过去,“青阳,你和兰姨还好吗?” “娘……娘她……” 叶可卿等了半晌,没了回应。 她心头一跳,悲怆然而涕下。 “不……” 她用双手去搬石块和雪泥,眼里开始模糊。 兰姨,那个从一开始就对她释放善意的女子,那个把自己的眼珠子交给她的女子…… 她那么好,怎么可能会有事? 叶可卿不服! 她不服! 叶可卿的赤手空拳和冰封三尺短兵相接,全盘不顾手指刨出了红肿的伤口。 她只有一个念头——都要救回来! 雪下得太大,便成了雪灾。 这灾难,好无情…… 叶可卿扑在地上,手指上的肉被磨去,血肉模糊,森森见骨。 叶天光带着人来了。 他见到叶可卿癫狂的模样,鼻子一酸,热泪直往上涌,压都压不住。 在叶可卿晕倒之际冲上去扶住。 怀里的小姑娘摊着血淋淋的双手,目光落在被刨出的血坑上,精疲力尽。 “爹,求你救……救她们!” * 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有了缓和的架势。 送葬的队伍敲敲打打,唢呐从山坳里吹响,漫天的纸钱撒在冰天雪地里。 山上的坟堆凹凹凸凸,铺陈为苍白的悲凉。 青阳尘璧披麻戴孝地跪在坟前,匍匐磕头。 “儿子不孝……” “娘亲,您的遗言……我没能带给爹爹。” 接二连三的噩耗,让他瘦得让人心疼,就像是一根锐利的钉子,钉在生与死的那一页。 那日他被救回,衙门又传来了消息。 衙门的官差说,他爹抓捕流寇的时候,被仇家所杀,死不见尸。 他在失去了母亲的同时,又失去了爹。 爹那么爱娘亲,或许冥冥之中,注定了不能独活。 如此,也好。 爹爹不会因为娘的死悲伤心痛,而爹娘,从来也没有分开过…… 他想着,这份疼痛,就让他一个人受着就好了。 衡王一身素色,披着白氅,负手隐在树下,眼睛望向那队素缟的送葬人。 “何耿,你当真不是故意的?” 何耿跪在身后,“王爷,属下办事不力。” “要杀的人没杀死,不该杀的人死了,你这真是……” 衡王转过身,一脚把何耿踹翻。 何耿爬了回来道:“王爷,这是天意!属下只是想把兰夫人支出京城,如何能料到天灾?” 衡王眉心的川字纹蹙紧,叹息道:“罢了,屁股擦干净。” “那青阳安康那边还要追吗?” “往后不要再跟我提起与兰汀有关的事。” 何耿自然不想把精力放在追杀无关紧要的人身上,闻言点了点头。 “给她塑个金身,贡在王妃的佛堂。” “啊?” 不是,您得不到,给她塑个金身自己睹物思人就算了,这让王妃每日替别的女人诵经算什么事? 叶可卿自那日昏迷以后,间歇性地发烧,再也没有醒来。 如此已过了七日。 “若是今天再醒不来,恐怕就……” 这是太医的最后通牒。 这些日子,杜相,周也都暗地里来吊唁过。 老夫人那边也为此想把青阳尘璧接回去,就等着叶可卿落气。 青阳尘璧突逢巨变,变得沉默寡言。 听了太医的话也没有吭声,就坐在床边,看着叶可卿,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妤来了很多次,每次来都带许多东西。 “尘璧兄,你节哀。”冯妤示意丫鬟把东西放下,站在叶可卿的床边。 青阳尘璧依然没有吭声,像一桩枯死的石像。 冯妤很纠结。 既想要碍眼的叶可卿死,又担心她死了以后,自己永远比不过死人。 她探出手放在青阳尘璧的肩膀,以示安慰。 “滚。” 凉薄的话从青阳尘璧的口里吐出,带着久未开口的干哑糙砺。 冯妤愣了一瞬,君子如玉的少年郎从来不曾如此蛮横无礼过。 她稳了稳心神,蜷缩着手指收回手。 死了亲人不能沾油荤,她特意命人跑到寺庙去买来饭菜。 “你心情不好,我能理解,只是好歹吃点东西,我命人买了斋食,吃一点吧。” 青阳尘璧没有理她。 冯妤没了耐心,心里升起火气。 “你以为你守着她就能醒过来?你当你比郎中还厉害?为了区区一个贱民,你范得着作践自己吗?” 青阳尘璧转了过来,那眸子极冷。 “你说什么?” 冯妤被冻住了呼吸,空气压缩得稀薄,这样陌生的青阳尘璧让她有些发怵。 但看他为了别人这样对待自己,心里更加不舒服。 “我说她贱民,她是个贱民!” 青阳尘璧的手指收拢,脖子青筋暴起,带着极度的忍耐,咬牙道:“我不打女子,滚出去。” 冯妤一片痴心被人蹂躏,指着床上的叶可卿,尖利地吼叫:“你居然为了她想打我?” 这贱人怎么能跟她相提并论? 她眼睛泛红起来。 “你连她……一个手指都比不上。” 青阳尘璧温和了目光去看叶可卿包裹起来的十指,纱布里面,十根手指的肉被磨得见骨,算是废了。 他只看一眼,都忍不住心尖刺疼。 冯妤好歹是衡王的掌上明珠,何时被人贬低过,大哭着跑走了。 青阳尘璧将冯妤带来的东西扔出了院子,自行走进厨房。 他不能再有事,若他倒下了,谁来照顾叶可卿? 他抓来米熬粥,又在炉子上熬药。 那日回来以后,他看到了叶可卿做的一锅羊汤和羊肉,听叶天光说,叶可卿找酒楼讨来做法,准备为她们回家接风洗尘。 青阳尘璧一想到他的卿卿在厨房兵荒马乱的模样,他的心越发抽疼。 他舔了舔唇,微微仰头睁眼,避免泪水落在粥里。 “爹……娘……求你们保佑卿卿挺过来……”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如今没了成算,走投无路。 失去至亲至爱的痛,他—— 再也承受不住了。 守到半夜里,叶可卿又开始发烧。 叶天光安慰青阳尘璧:“你别太难过,十几年后,她又是一条好汉。” 话音一落,被一道带着杀气的冷眼扼住了喉咙。 他讪笑两下,硬着头皮又道:“你不觉得她也姓叶很巧吗?说不定下辈子投胎做我女儿呢,到时候你做我女婿好了。” 青阳尘璧闭了闭眼。 “闭嘴。” 叶可卿的头很疼,晕晕沉沉。 身子仿佛在往下沉,好像是在鱼塘,恍惚中看到了陆怀浓。 他伸出手来抓她。 不,不要回去。 不能这个时候回去! 她手腕用力,挣开了陆怀浓的手,任由自己下沉。 “咳……水……” 叶可卿的嗓子如刀片刮过,干涩难受,她撑开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看到许多人影在忙碌。 “醒了……醒了!” “青阳……” “我在……” 太医给叶可卿把完脉,大呼“奇迹”。 “姑娘现在没有大碍,只是手指经脉尽断,恐怕是废了。” 叶可卿没有去看手,只朝青阳尘璧投去安慰的眼神。 “我不疼。” 筋脉都断了,怎么会不疼? 青阳尘璧眼睛有些湿,配合地笑了笑,“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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