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鱼饵新鲜,又或是冰面模糊,叫鱼儿看不清人影也听不见响动,懵懵懂懂的就上钩了,一下从宽大的河流中飞到了一只窄窄木桶里。 鱼儿挣扎,水花四溅,一连上钩好几条,看得阿囡直蹦跶叫好。 胡沁喜滋滋的说:“午间好叫岑娘子烹鲜鱼汤了。” 泉驹又投了鱼钩下去,一小节蚯蚓缓慢的没进水里,大大小小几个还皆全神贯注的盯着看,冰面上黑沉沉的水洞忽然浮上来一张惨白人脸,头发像海发菜一样散在水里,正正好填满了这个挖凿出的冰洞,严丝合缝的简直诡异。 三人像冰封住了那样安静而僵硬,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胡沁从胸肺里声嘶力竭的吼出一声,“你娘喂!!老子钓的鱼不能吃了啊!” 钱阿姥自晓得他们几个撞见浮尸了,就陀螺似得没停过,着急忙慌的烧香拜佛,又去瞿家讨了好些柚枝柚叶,前门后院堆了几个角,烧得又香又呛。 炭火生得旺,三人被钱阿姥用几件袄子严严实实的裹住了。 阿囡是有些吓着了,不过缓过神来,更多是一种惊异,寻常日子里突然乍现的悚然刺激。 胡沁和泉驹两个阳气旺盛,血气方刚的男儿,那点恐惧早飞到九霄云外了,冒了一脑袋的汗,刚小心翼翼的掀开一点厚袄,又被阿姥一把钳住,又辣又甜的一碗姜汤灌进去,胡沁差点喷火。 泉驹也没好到哪去,热得难受,听见泉九在外头喊他们,两小子飞快的跑了出去,热腾腾的两个人站在雪地里,浑身的白烟。 泉九和阿山正吃着鱼虾饼,嚼得满嘴喷香,岑开致炸饼的时候又窝了一勺花椒面,虽只那么一点点,可味道好得不只一星半点。 泉九捂着饼,警惕的盯着他们的衣裳后摆瞧了眼,嘀咕道:“还以为多大个屁窜出来,都他娘的要腾云驾雾了。” “叔,死的是谁啊?”泉驹忙不迭问,胡沁也好奇。 两人张望着,手里又被阿姥塞了碗松子擂茶和一个热乎乎刚出炉的糖榧饼。 糖榧饼要比鱼虾饼厚实一些,没那么焦脆,新炸的这几个饼又多塞了一把红糖,撕开外酥内软,饼子绵绵的,浓稠的红糖汁就要淌出来,后齿磨到榧碎时,香得魂魄跳三跳。 尸首就搁在弄堂里等黄仵作来,街坊四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几圈,泉驹和胡沁在人堆里大快朵颐,旁人忍不住侧目咽口涎,到底按捺不住,时不时就有人从后门钻进来要买饼,这会功夫倒是卖出去好些。 看热闹,怎么能少得了文豆,“谁死了?我瞧瞧,让让啊。” 他矮着身子从沈平咯吱窝底下钻出脑袋来,只是一瞧见那张死人面孔,忽然如游鱼一般又滑走了。 钱阿姥还喊他呢,“文豆,吃不吃饼啊。” 文豆差点一口答应,忍痛当做没听见,刚从人堆里拔.出来,文豆又一脑袋撞在了马背上,黑马不动如山,有些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哎呦。”他捂着脑袋抬头,就瞧见江星阔淡漠的面孔,文豆没由来的心虚,含含糊糊的叫了句大人,急急的跑了。 因为死者的身份暂时弄不清楚,黄仵作前来也只是粗粗检验了一番,就让人裹了尸首,先搬回大理寺再说。 眼瞧着热闹要散,众人都要各回各家了,人群后忽然冲出来一个人。 “死的是谁?是不是我三弟?”杨大叫道。 黄仵作看了泉九一眼,泉九点点头,就掀开了裹尸布给他看。杨大看清面孔,惊得跪在地上,仰天哭嚎了一声,粗哑难听似狼嚎,又忽然起身冲到杨松的炒货铺前,竟一把掀掉了他的炒锅。 “老六,你真够狠手的!竟然杀了老三!”
第73章 烫伤和瘀斑 杨松炒货用的是粗砂和细石, 滚烫的砂石溅了一地,几个正在炒货铺前玩耍的孩子被溅了半身,幸好是冬日里袄子厚,文豆又飞出去扑在他们身上, 故而只手背上被烫了些, 也疼啊, 又怕, 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其中两个孩子是朱氏和冯娘子的两个儿, 朱氏闻声抄起裁布的大剪子就要跟杨大拼了,被阿山一个健步扯住了。 冯娘子揽着两个孩子哄, 忙道:“二嫂,先看看孩子再说。” 有些滚烫的砂石落进文豆衣裳里,烫得他整个人直蹦跶, 神色极其痛苦撕扯着衣裳, 泉驹和胡沁赶紧冲上前帮他脱衣服。 杨母不知从哪里角落冒出来, 狠狠掴了杨大一巴掌,这巴掌是真重啊, 好像耗尽了老人余下的所有精气神, 打得杨大倒跌了一步。 岑开致与江星阔匆匆从食肆出来, 正看见杨母扬起枯柴一般的腕子, 比阿囡还要纤细, 只怕这一巴掌把手腕折了。 打完,杨母随即也瘫软在地,没了知觉。 “娘!”杨松大叫,跪在地上把杨母揽在怀里, 文豆好不容易脱了衣裳, 后背上一长撂的水泡, 看得人直皱眉,见状也跪到在地,急急唤着:“大娘,大娘!” 场面混乱不堪,阿山和阿田把杨大给拿了,住的最近的许大夫也被请了来,杨母、文豆和几个孩子都进了食肆里先看伤。 “他是杀人凶手,你们凭什么抓我!”杨大吼道。 江星阔抬手一马鞭抽在他脸上,从左额角至右下巴上横开一条皮开肉绽的新伤,抽得他这个因无知而无畏的蠢货肝胆俱裂,捂着脸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岑开致又烧了几个炭盆,文豆剥得精光,水泡从他脖颈直到屁股缝,虽说是没羞没臊惯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晾着屁股叫大夫上药,文豆还是做不出,公孙三娘就给拉了扇屏风做遮掩。 孩子们只有手背上被粗砂溅了一点,去院墙上抓一捧干净的雪抹一抹就好了,药都不用上,岑开致用筷子搅了几搅饧糖给他们,含着就忘了疼,只晓得甜。 眼下是杨母最要紧,大夫让泉驹给文豆敷收敛烫伤的三黄膏,文豆忍痛忍得满脑袋的冷汗,忽然见有根琥珀滴浓的糖晃在眼前,裹了一层的芝麻花生碎。 文豆抬头怔怔的看着岑开致,张嘴含了,香喷喷的,弥漫开一股温润的甜味。 “岑娘子。”文豆红着脸,忽然有个人裹着寒风走进屏风后头。 泉驹喊上胡沁识趣的退出去了,孩子也被家里人都带回去了,公孙三娘跟着大夫回去抓药了,钱阿姥在灶上忙活,屏风外就躺着个不晓人事的杨母和杨松。 “为什么不说实话?”江星阔踢了脚泉驹刚坐过的凳子,坐在文豆脑袋前问他,岑开致很自然的把手搭在他肩上。 刚露头的少男情愫萎靡不振的缩了回去,文豆白了脸,道:“我,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杨三也不是什么好人。” 杨松赶忙道:“文豆是不想给我招惹麻烦。” 杨三不过一个初进临安的小民,不必弄得太大阵仗,交给泉九查也就是了。 杨松却是担着干系的,同杨大一起回大理寺了。境遇却是不同,一个好端端自己走着,一个叫人捆着,推搡着。 公孙三娘让杨松放心,自己会照顾杨母,转身回食肆却见大夫摇摇头道:“老人家阳寿尽了,药石无医的,你请岑娘子同官爷卖个人情面子,早些把杨松放回来尽孝,老人家就这几日了,熬些好粥水待她吧。” 公孙三娘呆愣当场,文豆趴着不好动弹,只把脑袋埋进胳膊里,钱阿姥喊着老姐姐哭了起来。 泉驹和胡沁带着阿囡从外头玩了回来时,大家都已平复心绪,抬了杨母回炒货铺子。 乌云乱堆,雪花如絮,裹着急风乱飞。 食肆里只剩下岑开致守店,江星阔掀了门帘进来,就见她托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杨松怎么样?好回来吗?大夫说钱阿姥要不行了。”她急急的问。 “杨三前额后脑身上都有伤,不是失足落水那么简单。”江星阔道。 岑开致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有些哀伤的道:“那他不好回来了,是吗?” “暂时,一旦洗脱嫌疑,泉九定然会立刻放人。”江星阔抚了抚她的面庞。 杨松说,杨三前几日晚上确来寻过他麻烦,被他打了出去,就此没见过面。虽这样说,却是没有实证的,阿山在周遭走访了一圈,只有李才说自己见过。 “我瞅他,他还凶我哩!”李才睡前出来解手,河岸边的杂草丛经年累月受他‘雨露’,茁壮非常。 天色乌漆嘛黑,李才虚着眼看着草叶翕动,忽然来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把他后背一撞。 李才没好意思说自己一抖,尿撒了一身,气得喊了一句,“喂,走路没长眼啊,要是个腿脚不便没站稳的,给你撞河里去了怎么了?” 杨三扭脸瞪李才,道:“信不信爷爷叫你真下河去凉快凉快。” 李才咽口沫子,正听见阿宝哭闹,匆匆忙忙遁走了,杨三也往炒货铺子那方向去了。 李才仗着阿山与食肆几人亲厚,与自己也算半个街坊,套近乎道:“这种人,死了也没人替他哭丧。民不报官不究的,省得官爷你们费力气。” 胡娘子在旁听得专注,也连连点头,被沈平唤了一声,才回去了。 杨母晓得自己命不长了,老人家快死之前总有自觉,扯着泉九的手说:“我杀的,我杀了三儿,你们把我抓去好了。” 泉九甚是为难,他怎好抓了杨母,却又不好放了杨松。概因,杨松未曾说真话。仵作验尸所得伤口,同杨松口述不甚吻合。 杨松所言是与杨三正面相搏,杨三却是前额后脑皆有伤处,人的头颅后脑甚是紧要,一板砖若是拍在前额,许只是头破血流,骨裂几分,未必损伤性命。 若是磕伤了后脑,就如黄犇从书铺二楼坠下,其实也不足三丈之高,一个健壮的小郎登时就去了,皆因伤在后脑,就这几分寸地便能了断性命。所以辨明几处伤情是谁所为,于定罪量刑来说最为紧要。 泉九要回大理寺去,想着带杨松来与杨母见一面,也不为过,就闻身后脚步匆匆,一扭脸,文豆追了上来。 他似乎是腿软,跑到泉九跟前时跪了一跤,被泉九提着胳膊拽起来,“怎么了?” “是我,大人,泉大哥,是我。”文豆又是恐惧,又备受折磨,哭着道。 大街上不好说话,文豆跟着回了大理寺,洗了把脸,定了定神道:“那夜我本要歇了,杨大哥说要提恭桶去河边洗,叫我拿了房里的夜壶一道去涮涮。这几日炒货铺子生意很好,这些杂事杨大哥都是晚间才有功夫操持。” 文豆笑嘻嘻的把夜壶给杨松了,躺在床上想着明日有哪些人家要来拿炒货,哪些人家是要他去送的,还有哪些茶肆酒馆的路子可以再跑一跑。 他想得入神,神思飘摇之际忽然听见外头有声响,本以为是杨松回来了,文豆咕哝道:“大哥你就搁进来呗,我这又不是娘子的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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