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开致被摄住了魂,愣愣的盯着,直到眼珠不堪重负的坠落,咕咕噜噜的滚到台下,正掉进一个人的脖颈窝里,吓得那人癫狂大叫起来。 魂魄像是被这声叫给逼了回来,五感归位,岑开致只觉寒毛卓立,额上冷汗涔涔,她立刻丢开勺子,低头看阿囡。 阿囡还乖乖的捂着耳朵,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嚼吃着糕点,满口都是核桃和胡榛子的香气。 楼下人群中爆发出各种尖锐惊惶的叫声,好似水滴入油锅,一下就乱沸起来。 不管眼前是老人还是小孩,一个劲的推搡着,挤压着,冲撞着; 不管脚底下踩着的是脑袋还是胸口,只管踩上去,踏上去,辗上去。 怎么都好,只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人已化兽。 “嗯?”阿囡不解的想要回头看,眼皮上却覆上一片冰冷湿润的黑。 “阿囡乖,下面好像有人受伤了,咱们先不看。” 岑开致竭力镇定,可声音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着颤,阿囡也感觉到不安,紧紧环抱着她的腰。 就在这时,半空中飞起一人,立在方才的长杆上,扔了一个响炮上天。 底下人群一震,动作微滞,随即又是一声带些内力的暴呵。 “止!大理寺在此!都给我蹲下!” 像是羊群被狼所恫吓,人群凝住了,呼痛声浮了上来。 泉九带着几个手下将伤者老弱扛出人群,他方才为了救一个娃娃,脸上挨了好几巴掌,腰也叫人踹了。 男人的腰多要紧啊!他臭着脸将棍棒呼在一个还不安分的男子背上。 “给老子蹲下来!” 江星阔在杆顶望了过来,他刚才在下边就听见岑开致的叫好声了,知道她在这茶馆里,只是没想到还带着阿囡。 见她小脸煞白一张,衬得一双眼眸黑润润的。 江星阔用手点了点她,示意坐定不要动。 本也没指望岑开致能看懂他的手势,她却咬着唇点点头,唇瓣上都没多少血色。 江星阔落到台上,检查炮筒里残余的肢块和头颅。 五官像被揉烂,虽肤发瞧着与汉人没什么太大区别,但他额上有些黄白色的粉末,是暹罗人夏日里会抹在脸上的香楝粉。 “杀人者倒是不拘国度。” 江星阔回想着几个死者的故乡,发现并没什么规律,从西到东,从南到北的国家都有。 这个烟花戏班的人已经被捉事人捆了手脚,江星阔让茶馆清了一楼,就地先简单的盘查一番。 泉九就比较倒霉了,在地上铺了白布,将肢块一点点搜集起来。 有些肢块落在人身上,掉进衣领里,他们不敢碰,只得泉九上手用签子去夹,跟夹菜似得,苦得他脸像个老倭瓜。 几个小的打着灯笼撅着腚在地上找碎块,不过好歹还有个火钳使呢! “泉九,泉九。” 他闻声抬头,就见岑开致和阿囡探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只是阿囡的眼睛被红绸蒙着。 “你们怎么在这!?” “凑这鬼热闹。”岑开致有些懊丧,还好阿囡没吓着,“我这也有一截呢。” 泉九扭脸看江星阔,江星阔一摆手示意泉九拿去,吩咐道:“你让人送她们先回去吧。” “大人,我们真不认识这蕃商,而且我们从前也不在蕃坊里表演,这生意是三娘谈下来的,你问问她。” 一个瘦兮兮,满口烂牙,头发油腻黏灰的男人道。 虽都是实话,但总是推诿之语。 公孙三娘斜了那人一眼,又觑了江星阔一眼。 她独身在街面上讨生活多年,虽然性子冷硬强势,但对上江星阔这张脸,这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的气势,还是难免有些发憷。 “这真跟我们没关系,谁杀了人还坏自家买卖啊!” 说话间,岑开致小心翼翼的抱着阿囡下楼。 公孙三娘见她对自己颔首,板着一张被烟尘熏得灰黑的脸,没给什么反应,江星阔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 岑开致盛出那根尾指,倒在泉九递过来的一个瓷碟上,尾指上的金环磕出一声脆响。 公孙三娘循声瞥了一眼,瞬间,惊愕之色铺满眼底,掩都掩不住。
第9章 油糕和豆腐脑 “怎么?认得?他谁啊?” 泉九夹起那手指,直直的伸到公孙三娘眼前。 断指上黏着糜烂的蔷薇花碎末,断口处也没有血渗出来,只是凝着一滴琥珀色的蜜露。 公孙三娘眼睁睁看着那滴蜜露落在自己麻灰色的鞋面上,点出一个小圆,颤声道: “素攀,他叫素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岑开致有点担心公孙三娘,亦好奇这个案子,但毕竟是出了人命,她又带着阿囡,实在不好在这里多待。 江星阔望了过来,对岑开致使了个眼色。 泉九抓了圆头圆脑的阿田过来,道:“好生送岑娘子和阿囡回去。” “找艘船。”江星阔办案时素来专注,难得分出点心思来。 “是了,岑娘子,前门那什么都是不干净的,咱们从后边打水路回去吧。” 满地的肢块,怎么过人呢。 茶馆后边有一道水门,下了台阶打开门就是埠头了。岑开致瞧着这个设计,觉得很是新奇。 阿田见状没话找话说:“这茶馆是接了上家转手的,先头那家有些客人来时喜欢藏着掖着,所以就从水路转上门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嘛。” “什么客人要这样掩人耳目?做的什么生意?”岑开致不解的问。 阿田干咳一声,抓耳挠腮的不说话。 船夫看起来老态龙钟,阿田手都舞断了才慢慢悠悠摇撸过来,此刻却忽得耳聪明目起来,朗声道:“皮肉生意!” 岑开致觑了阿囡一眼,水波温柔轻晃,她又被蒙了好半天的眼,黑沉沉的,现下已经睡着了。 “你这老不修。”阿田嘀咕。 这话偏偏船夫又听不见了,还拿船杆戳一戳临水的一座红粉小楼。 “呶,如今就数这家生意最好。” 这小楼华灯万千,红绸粉纱的帷幔被晚风拽了出来,一点水面,又与风裹缠在一块,难舍难分。 女子的娇笑声比风还要酥麻,阿田还没来得及害羞呢,就又听见一声压抑的,凄厉的惨叫。 阿囡在睡梦中打了个哆嗦,被岑开致抱紧了一些。 她皱眉看向那间小窗,红烛渗出的光,像绯色的一抹口脂,似乎就是那间房里传出来的声音。 “是不是有女子惨叫?会不会出事啊?” 香楼里,有岑开致的一位旧识,所以香楼里的姑娘也成了岑开致的主顾。 “嗐,有些客人,不喜欢常人的男欢女爱,这是拿钱受罪的买卖,你要是管了,人姑娘还嫌你多事呢!” 这老船夫在这条水道上飘了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平静的好似在评价一个酸口的桃子。 可岑开致同为女子,这声音落在她耳中,就如同猫挠一般,十分难受。 同样一个月夜,有人甜睡,有人受罪。 亦有人心事重重,辗转反侧,或是熬夜审案,疲惫奔波。 明知大理寺介入,竟还敢杀人,不可谓不猖狂。 “被炮筒炸出来的时候,这人就死了有些时辰了。” 黄仵作摆弄了一宿的尸块,?只想快些把差事交了,回去歇着。 江星阔昨夜就睡在廨舍里,出门就被仵作堵了个正着,刚要伸手拿阿田买回来的油糕,又无可奈何收了回来。 “先放着。” “大人您先吃吧。岑娘子说这个趁热最好吃,还有豆腐脑呢!给您买了甜的,岑娘子吃口跟您怪像的,豆腐脑现成只有甜的,不过也现给我们哥几个做了几碗虾米紫菜咸口卤的。” 阿山碎碎念个没完没了,不过江星阔今天难得耐着性子听完了,感慨着怎么又是个没眼力价的。 江星阔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泉九招揽的手下,总是跟他一样缺根筋。 “大人您吃吧,今我要说的真不怎么恶心。”那黄仵作还劝他呢。 恶不恶心的,总归会害他想起来昨夜那些七零八落的肢块。 “说罢。”江星阔拿着糕,举着碗,就是不吃。 黄仵作比阿山识时务,飞快的说:“脖颈上有勒痕,喉骨都碎了,是勒死无疑。” “你怎知不是炸碎的?” “颈骨还算完好,喉骨是包在里头的,竟都碎了,可见不是炸碎的。而且炸碎和压碎,断口不太一样。” 泉九解掉自己的裤带,走到阿田背后往他脖上一绕一勒,阿田猛地喷出一口豆浆。 “这样?” 发现勒死的可能性最大之后,黄仵作尽量将脖颈处的皮肉和碎骨都清洁拼凑好了,虽说有些妨碍,但也能勉强看明瘀痕的形态。 黄仵作绕着翻白眼的阿田走了一圈,打开自己的手札看了看,道:“勒痕下斜一些,如果他站着或坐着,你从他背后勒住,猛地用身子一坠,大概就成了。” 黄仵作说得差不多了,江星阔一边琢磨着,一边打开油糕咬了一口。 新捣的年糕两面裹上蛋液用猪油煎一煎,撒上葱花芝麻粒,一口下去酥软齐全,咸香清淡。 “噢对了大人。”黄仵作又走回来,江星阔警惕的看着他。 “我给他下阴处刮了毛,发现也有一块瘀斑,像是被人踹过,不大肯定,可惜耻骨炸碎了,也没法看是不是有骨裂。” “嘶。”阿田捂着裆抽凉气。 那处皮肉正好是他捡回来的,看了毛发鬈曲,血肉模糊的那处,本就心有戚戚,眼下又叫黄仵作添油加醋的一提,就觉得腹下一痛。 江星阔为了避免遗漏,也细细看过各处尸块,此时脑海中不免回忆起来,胃也有些抽抽。 早膳是阿田走着去买的,从大理寺后街走出去,离岑开致的小食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几个手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提着食篮不会瞎晃荡,不过豆腐脑太柔嫩,不免稍稍碎了一些,像被风吹乱的云。 江星阔连吸带啜的喝了一口,薄甜细腻的口感中还染着一点清凉,将他涌起的那点不适悉数抚平。 江星阔满意的咂了咂嘴,又啜了一口,竟是放了些薄荷的,难怪如此爽口解腻。 吃饱喝足,就要忙活了。 江星阔重看前头几个死者的验尸手札,道:“前几人的死因都是从后脑击中致死,素攀也是从背后遭人勒死。这说明凶手无力直面这几人,只敢背后下杀手。” “女人呗。勒个人还得坠下借力。”泉九打着哈欠道:“您瞧瞧这口供纸,一大半都在报他们花前月下的事,不是女人还能是谁?” “可不是说女人杀男人,大多喜欢用毒吗?” 阿田勤奋好学,勉强识了几个大字,这几日扒拉着卷宗当话本那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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