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六皇子一行还未到得阴山,月氏就冒着化雪的春风, 卷土重来。月氏原不过是个逐水而居的小小部落,去岁新得了羌戎, 疆域拓展, 紧邻阴山, 东靠吉海,势力大涨。 从原本的草屋茅棚,一跃而起,有了草台子宫殿, 有了文武班底。 也有了问鼎天下的豪气。 得胜之际,人心最为膨胀。 如此, 首领拓木,将羌戎的宫殿、各处官邸搬来使用,连在朝文武官职也有样学样,不仅分毫不改, 更是大肆封赏。手持纯金马鞭,高指阴山, “破阴山者,封上将军。” 不管朝中已有一位上将军, 也不管上将军脸色如何。 此话一出,隔日便挥师南下,剑指阴山。 大邺朝堂,对战之事, 军民安抚之策, 恩科何时, 诸如此类,尚还在政事堂商议。蓦地闻此军报,一个个上了年岁的相公,险些稳不住头顶的官帽。 如此这般,恩科的圣旨顺利发往各处。 既然是晓谕各处,纪府再世如何避世,也得了消息。 纪尚书长居不出的东风楼,灯火通明,戚夫人所在的正院,不断跳动的烛火,彻夜不眠。虽然同居一府,却没多少往来的四房,也点了一夜的烛火。 暗流涌动,水面无波。 翌日一早,纪明破天荒去明理堂告了假,同汤先生言语一番,惹得汤先生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捻着胡子连连道好。 那笑声穿过空旷的明理堂东侧三间房舍,再透过洞开的窗扉,叫一旁等着上学的桑正阳、纪翀、纪翼几个,恍惚中觉得汤先生已然疯魔。 后见纪明出来。这人今日分外精神,圆领广袖岩纹褐色长袍,兽首银缘带銙,原本佩戴玉珏的位置,被带銙的金丝流速代替。 明理堂东侧不过仅三间打通的房舍,他从汤先生端坐的高位之侧,缓缓而来,矜贵无比,令人颇有些不敢直视。 纪明,这还是那时常一身素色衣衫的纪明么。 纪翀兄弟两个上前见礼,折服于兄长的风采之下,并未多言,而平素最为不靠谱的桑正阳,仅是草草见礼。 这二人,都不一样了。 纪明浑身喜气 ,“五郎,何时去礼部递状子,我们一同前去。” 桑正阳怔住,“真的么,”半晌大笑, “大郎,我们一道去。这几日我写好了,再请人做保,便可去户部。” 知晓桑正阳此前因家中之事,日日苦读,很是刻苦,全然不复往日散漫,纪明报之一笑,也不多为打搅。 “好,我稍后也去写,请人做保。” 说罢,挨个同三人告别,温言道了几声好生念书,便往正房而去。 四处春意盎然,绿意葱葱,正房却处在春日无法触及之处,萧瑟枯荣,腐败陈旧。不过随着纪明的到来,仿若掀开了春日的序幕,霎时间有了些许生机。 瞧见田妈妈早已等在门口,纪明远远拱手见礼,大袖摆动,岩纹中所含的金线,映照春日华光,委实灼人眼。 田妈妈喜极而泣,不想使人瞧见,背过去悄悄拭泪。转身回来,纪明已到跟前。 “劳烦妈妈等候。虽是春日,乍暖还寒,妈妈还是当心些为好,往后别等了。” 是啊,明哥有了这次春闱的机会,她纪府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不用年年盼消息了,日子越来越好,自然是不用等了。 田妈妈笑着流泪,“是啊,都快过去了。妈妈我还得好好将养着,好好过日子呢。” 二人说话间,进得正房内间。戚夫人身着暗红大袖衫,起身相迎,笑道:“我儿,消息可是真的?” 纪明上前将人掺扶住,“母亲,自然是真的。晓谕各处,天使昨日于宣德门,当着满京都的面儿念的,如何还能作假。” 戚夫人顺势坐下,“也是,如何做的假。是母亲我高兴糊涂了。” 他母子二人,一人在窗前的矮塌上靠着凭几,一人恭敬在一旁候着,一个褐色长袍,一个暗红大袖衫。 多少年过去,母子二人终是等到今日,不约而同地连衣着也不同于往日。 “母亲,儿子想着,过些时日就去礼部,将状子的事儿定下来。毕竟恩科,事关北地,能不能惠及纪府还犹未可知……” 不待人说完,戚夫人喝道:“事到如今,怕什么。而今是他,是高座上的官家有了关口,不得不低头,难不成他放了北地诸人,却独独不能放过我们。再说,当年你祖父不过是依大礼,仗义执言罢了。被记恨到如今,很是够了。 他还能如何!” 戚夫人的怒气喷射而出,全然压不下去。因纪府最为艰难的日子里,东风楼纪尚书长居不出,唯一的孩子纪明年岁尚小,全靠戚夫人一人独自强撑, 这才有了长大的纪明,有了能分忧解难的纪明。 纪明心知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忙不迭上前安慰两句,见人心绪些许稳定,才试探着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母亲可还记得,儿子曾经跟母亲提起过,官家这人,最是能记住眼前之事。北地百姓如何,他看不见,恩旨发出如何,他看不见,如此,于官家而言,这些可以不必理会。 可纪府诸人,更有祖父当年的学子好友,却是他整日能见着的。有些事,自然是忘不了……” 之后的话,纪明说不出口。他知晓忠君爱国,明白天下大义。于己而言,没有恨,没有怨,已然废了诸多心神。 停住话头之际,纪明看了一眼侍立在素色帘子之后的田妈妈。田妈妈得令而去,亲自出门将内外的丫头婆子都调去了别处。 见人出得门去,纪明躬身替戚夫人续上茶水。 “母亲,生而为人,又有什么事,是简简单单便能够办成的呢。不过都是修行罢了,何谈这些。” 戚夫人盯着一圈圈缓缓淡去的水波纹,“我是替你难过。明哥,你从出生起便是如此。” “这世道不会因为我小,便如何,也不会因为我老,便如何。母亲,我们仅仅是大邺子民。” 仅仅是大邺子民,非皇权之人,非皇亲,非勋贵。 若是回乡,尚且算得上豪绅。 没有权利,没有背景的愤怒,只是自己难为自己罢了。 这事儿,纪明早就看得明白。 单单一句话,直叫戚夫人楞在当场,半晌不敢去看纪明一眼。 好似过了许久,戚夫人颤巍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复又砰的一声将茶盏搁下。 舍去那份怨念,舍弃那份心疼,“明哥,你打算如何做?” 纪明因侍立在戚夫人身后,戚夫人适才的愤恨,而今的坚定不移,全然被纪明瞧在眼中。 他有些揪心。 这多年了,终于等到官家有了关口,惹了民怨。纪府,万不能再等下去了。 虽说已经屏退左右,且田妈妈也去门外守着了,纪明还是有些不放心,上前一些。 “母亲,而今前朝几位相公,多少人关注着,后宫诸位娘娘,也不定有人盯着。这当中,京都百姓在看,北地也在看。事关春闱,文臣在看,事关阴山,武将在看。 今次春闱,必然是最为公正的一年。说不定还能和武举左右并列。 当下,儿子去礼部递状子,礼部诸多人等,必然不会如从前一般。” 从前,那好像已经是很早的一个从前了。 大邺法令,春闱大事,举子需得携状子亲到户部衙门,方才算作报名应举。 从前的从前,户部收了纪明的状子,转头却来告知,他从未应举,不曾亲到礼部。 戚夫人担忧道:“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阿娘莫急,倘若再遇前事,儿子已有对策。” 戚夫人急切地上前拉着他的手,问道:“有何对策?” 纪明仅仅是低声道:“阿娘放心便是,不会再出任何岔子就是了。” 见人不愿多说,戚夫人也就不刨根问底。自己的儿子,生养到这般大的儿子,他的本事如何,身为人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好!我不问,且是按着你说的来。若是,”终究还是有些担忧,踌躇一番,戚夫人敛眉问道:“若是遇着什么要紧事情,一定要说与我听。我虽是个后宅妇人,可到底年岁摆在这里,前些年为这事儿奔走,认识的人估摸还识得我是谁。总归一句话,有了难处,来寻母亲便是。 我相信我儿定能妥当,可你也莫要忘了,你还有阿娘,还有个永远的倚靠。” 听罢,纪明不禁上前,在戚夫人前方跪下。心绪翻涌,他的阿娘,当年明媚娇艳,而今沉稳妥帖。 若不是遇见这样的夫家,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子,她应当如同隔壁褚夫人一般,约莫年少时分也如桑桑一般,嬉笑怒骂,甚是快意。 一时之间,纪明喉中好似有万千蚂蚁在撕咬,他低下头去,任凭眼角的湿润滑过面颊, 低声应下。 “母亲,该是不会再如此了。母亲放心。再有,儿子如今已二十有一,长大了,会好好处理自己的事了。 以后,儿子会越来越好,纪府也会越来越好。 母亲放心就是。” 因喉咙的干涩疼痛,纪明嗓音略显沙哑,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分外沉重。 这些年许久不说软和话了,戚夫人动动嘴皮子,没能想到如何安慰儿子,遂作罢。 脑子转了几个来回,想到北榜之事。 突然道:“此番恩科,既是为平北地民心,那必然是北榜。明哥,咱们等了这多年,等了这多年啊……”话至最后,已然有些颤抖。 话说北榜,本朝自古有之。因江南一带文风最盛,远胜于北地,历来春闱,所取举子,北地之人不过十之一二。长此以往,自然人心不稳。 这才有了北榜之说。 既遇北榜,所取举子,当以北地之人为重。历届北榜,一甲三人,北地之人必要占去其二。 依着纪府如今境况,纪明若能入得春闱名册,已然是靠着天下人的督查。再遇北榜,一甲前三万不会是,约莫二甲前列也算不上。 这叫人如何能忍心。 这叫人如何不难过。 这事儿纪明当然知晓,可北榜是大势所趋,是不得不行之事。 他只能苦涩道:“母亲,咱们总算有机会放迈出第一步了不是。” 其他的,且不去管他。 也没能力去管他。 能入得春闱名册,于纪府而言,已然是幸事,已然是二十多年来噩梦的结束。 纪明在心中劝道自己,如今巧遇动乱,加之过不多年便是新主临朝, 他定要凭借自己,为纪府争得一个未来,破除非一甲不入阁的铁律, 更要造一个未来, 这个未来里,有阿娘,有蒸蒸日上的纪府,还有隔壁那个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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