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桑沉焉微微一笑,好些时日不见,倒是令她脑子愈加好使起来。往日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年少时光,蓦地出现,猝不及防。 原来,他没有骗她,小时候,是叫明哥哥。 姑娘这一笑,温柔可人,如水中芙蕖,也似满天繁星,悄然落在铁线莲花瓣上,更是落在宋禀心中。 不知桑桑因何停下,宋禀却是顺从地跟着站定,隔了三五步的距离,抬头欣赏如斯美景。 花香扑鼻,令人心神荡漾。 宋禀柔声道:“三姑娘这丛铁线莲,养得极好。不知可有何妙方?” 桑沉焉回神,盯着廊柱,“并无何妙方。铁线莲是个好养活的花草,无需刻意将养,便能开得繁茂。” “某不知这些,让姑娘看了笑话,三姑娘莫怪。”宋禀微微侧身,拱手致歉。 桑沉焉漠然回礼。 说话间,早已有丫鬟在游廊一侧摆好座椅,瓜果茶水。桑沉焉招手屏退丫鬟,迎着宋禀前去安坐。 甫一落座,桑沉焉闲话几句之后,借着低头饮茶的功夫,偷偷去瞧宋禀。 这人长得极好,当得起京都二公子的称呼。面如冠玉,墨发如瀑,仅是个玉冠拢着,也掩不住周身气度高华。织金交领墨色长衫,又使这人隐隐透出一股阴沉,叫人有些喘不过气。 桑沉焉的打量,再如何隐蔽,也不难被人发现。这才打量了几眼,头顶就传来一股冷飕飕的视线,桑沉焉心中咯噔一声,忙不迭当真饮茶。 借着放置茶盏的功夫,稳定下来。 她不是什么有谋略,懂筹算的姑娘,做不来隐忍,做不来谋定而后动。 当即问道:“姚夫人邀请我阿娘数次,三公子可是知晓这事儿?” 万不料他是个这样的姑娘,宋禀愕然。不过素日在外行走,一瞬之间便定下来。 “我知。三姑娘问这话,可是觉得某此行不妥?” 他也是“实诚”,即刻表明这就是自己的主意。 这下轮到桑沉焉错愕,早间的胡思乱想居然成了真。少女没能忍住,万般心思全然在脸上。 不待桑桑说话,宋禀瞧见,轻声一笑,“三姑娘似乎不信。”顿住片刻,摆出一副深情稳重模样,“诚然,你我相见不过草草见面,可某一直记得姑娘。 你我头次相见,在纪大公子书房,绛雪轩。彼时三姑娘还是纪大公子学子。那日姑娘匆匆而至,来拜见先生,恰逢我在。我记得姑娘飞奔而至的身影,活泼可爱,仿若冬日暖阳,夏日芙蕖。令人难忘。 再见,姑娘许是不知。恩科前夕,某路过太师巷,见着姑娘俏生生下马,立在纪府角门和婆子说话。那日三姑娘身着桃红短襦长裙,外罩紫苏莲花褙子,轻掀车帘而出。衣裙飘飘,俏丽修长。好似海棠仙子翩然而至。 三见,是贡院门口。某出得贡院,周身疲倦不堪,恍然瞧见姑娘,心神一震。姑娘同我问好,祝我高中。而今我有幸入得二甲,在翰林院任编修,这都是姑娘的功劳。 某今日多言至此,亦然是诚信至此,特来求娶,还望姑娘成全。” 说罢,他拱手胸前,长揖到底。分外虔诚。 宋禀的一席话满是情义,记得你那日穿了什么衣裳,记得那日大风还是大雪,记得与你有关的所有细节,更是畅想着同你的未来。 惹得桑沉焉登时疑惑起来,难不成这是真的,难不成自己怀疑错了? 见她不言,宋禀再道:“我知三姑娘不耐烦应酬交际,恰好,某乃家中幼子,上头两个嫂嫂,都是能干洞明之人。三姑娘若是愿意,往后一辈子顺遂无忧。 坦然做自己。” 此话一出,桑沉焉很是自责。自责于她的怀疑,自责于对宋禀的不公。她不该怀疑他别有所图,不该这样几次由着阿娘,不给个明确的拒绝。 这当真是极好的条件,让人很难不动容。前几月中,桑沉焉为了能配得上先生,能成为可堪宗妇之人,日日苦读,勤加练习,不知耗费了多少烛火光阴。 而今有人告诉他,这些都用不着,你只需好好做自己,不用担起宗妇之责,不用管家理账。 多诱人! 她想,要是早两年的桑桑,还未见过皎皎明月的桑桑,一定会慨然应下,毫不迟疑。 可如今,她见过山涧清风为她而来,见过月华清辉落得满怀,见过碧波池一汪清泉涓涓流淌, 她又怎会甘愿呢。 …… 桑沉焉这头同宋禀相见的消息,还未到晚间,就已然在纪府宣扬开来。无他,虽说阖府皆知大公子同隔壁三姑娘闹翻了,可这月中,都已然不知第几个姑娘了,公子愣是梗着脖子不点头。 母子二人险些刀兵相向,这可苦了一旁伺候的。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这夜掌灯时分,纪明照旧晨昏定省,去正院给戚夫人道一声安康。他诸多公务,来得晚,还未进门,就得了戚夫人一句,“哟,议和已然罢了,而今鸿胪寺万事没有,还这般操劳做什么。” 这几月,因着纪明如何也不同意,戚夫人的脾气越发怪了起来,此刻这句话,颇有几分往日褚夫人的阴阳怪气。 纪明上前见礼,“母亲安康。儿子有事,来得晚了些,还望母亲恕罪。” 待瞧见纪明于油灯下的身影,戚夫人耳中只剩下烛火的噼啪之声。耳畔空荡,眼神似刀子。目下的纪明,瘦得都快撑不起衣衫,半旧的竹纹月色长袍,在幽幽烛火之下晃荡,毫无半分往日风采。 戚夫人瞧得眼眶微红,微微呵斥道:“你怎的这般模样!那日她来,也是你自己不见的,回头了,又如此折腾自个儿,是还在跟阿娘生气?” 纪明低头不言。 戚夫人一掌拍在矮几上,“你如今是越发糊涂了,成日里到底在忙些什么。日前夜半咳血,大夫说你操劳过度,忧思过重,你去了一趟阴山,到底干了什么? 莫不是见过六殿下了?”最后这话,戚夫人试探着说道。 “母亲无需担忧,最多明年春,就该结束了。”纪明缓缓道,一点子担忧也无,很是笃定。 “你果真!”戚夫人一听,气得再也坐不住,愤然起身,走到一半,蓦地顿住。 凑近了些,低声道:“六殿下根基如此浅薄,你为他筹谋,熬干了心血也不定能成,你倒是想清楚了?明哥,你可要想清楚啊?……”絮絮叨叨,说着说着戚夫人就自我怪罪起来,“都怪我,不该给你这般重的担子,你跟以往一样,好好的,在鸿胪寺顶个闲差该有多好……” 她东一头西一句,半分没了往日的干净利索。当娘的总是如此,盼望着孩子长成,更盼望着孩子好好的。 许久,纪明打断,“母亲,今日有些晚了,儿明日再来给母亲请安。” 戚夫人听罢,这才坐定。这些时日,因着相看,因着隔壁的桑桑,母子二人到底是生分了不少。听罢,戚夫人扭头默默拭泪,而后转身。 “隔壁那姑娘,既然是你自己不愿意见的,也怪不得人相看宋三公子。听说,桑桑还夸赞宋三公子是个温柔善良的郎君,二人在桑府游廊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你……”戚夫人停下去看纪明,却是甚也没从他脸上看出来。 如此这般,戚夫人又老话新说,喟叹一声后道:“既是如此,前儿王太尉府上来人闲话,说是家中有个侄女,相貌端庄,温婉贤淑……” “母亲不必如此,儿子有些累了,这就回二月天歇下。” 纪明再次拱手行礼,不待戚夫人如何,阔步出了正房。 待回到二月天,屋内仅留着两盏灯,黑洞洞一片,半点透不出光亮,像是入了墨池。纪明负手而立,立在南面窗扉下,望着冷清月色下的斑驳竹影。 宋禀,此人家世极好,又是家中幼子,颇为得宜。若是自己此番功败垂成,连性命也保不住,宋三公子会不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量半宿无果,纪明终是决定,明儿就去信一封,给宋三公子挪个地儿。 有些碍眼了。
第58章 大相国寺(上) ◎纪明,我骑马来的◎ 纪明如今, 虽明面上还是甚权势也无的鸿胪寺少卿,可背靠六殿下,在京都也算能做成几件事。还未出十月, 吏部发了委任,盖了大印, 升翰林院编修, 正六品的宋禀, 为江南道湖州府通判。 这人在翰林院就职尚不到一年,如此这般升迁,可是红了好些人的眼,纷纷前来恭贺。话里话外的意思, 颇为羡慕宋禀在三殿下跟前如此得脸,若是可以, 千万引荐一二。 谁知,未过得几日,吏部突然反悔,说是前些时日负责盖大印的书办, 公务时分饮酒写错了人,发错了文书。将本该是上科榜眼冯康安的任职文书,落到了宋禀名下。惹得前朝众人眼珠子转个不停。 稀罕得很。吏部如此折了颜面也要保下宋禀,这背后的故事, 愈加耐人寻味。 宋禀对此一句话也无,仅仅是某日下值之后,不辞辛苦特意赶到鸿胪寺衙门,同纪明说了几句话。 那日狂风席卷大地, 掀起落叶狂沙, 叫人缩着脖子, 揣着双手。真是多年不曾有过的迹象,骇人得很! 他二人身着官袍,也不避讳,就在衙门口的大槐树下,一个萧索冷清,一个寒气逼人,相对而立听风。皆非常人也。 袍角乱飞,宋禀使手摁了摁,方道:“兄长,爱慕之心人皆有之。我从前不知兄长心意,种下今日苦果,还望兄长见谅。”说是致歉,可哪里有道歉的模样。 顿了顿继道:“早年在北地康先生茅庐前,小弟有幸听过兄长高论,言道——最是人心不可谋。人心难测,人心难控!小弟已说服家人,去往桑府提亲,自然是没有收回的道理。 这点,料想兄长当是明白。 于有些人而言,一如不见如隔三秋。 盼望日日相见,朝朝暮暮才好。” 话说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纪明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不停搓捻,活像是要将指尖的空气捏碎,跟周身不断飘落的槐树叶子一道,扬了才好。 眼前是宋禀眼角眉梢之间止也止不住的笑意,耳畔是他清亮欢喜之下字字上扬的言语,落在心口,犹如巨鼓重锤。 秋风不止,人心起伏。 心绪翻涌,纪明望向逐星小筑的方向。隔着御街酒肆,隔着茫茫人海,甚也瞧不见,可纪明像是感受到了桑沉嫣投来的视线。她脸上有笑,眼中有光,素手轻扬,“先生,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等你!” 许久不曾相见,只能从仆从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她的近况,她早膳吃了什么,晚间几时安睡。听闻她这些时日又落了几次泪……念及此,纪明很是后悔。 后悔自己为何醒悟得这般晚,这样迟。面对如此劫难只能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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