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走近了,复又走远了,纪明一点也没有回头看来。 仿佛他从未听见桑沉焉的呼喊。 人潮落寞之后,与桑沉焉所在之地,一街而隔的二楼,探出个脑袋。本该在翰林院当值的宋禀,今日特意告假,来观看使团入城。 他目下的位置,委实有些讲究,是得了桑沉焉定下雅间之后,特意选定的位置。 这个雅间极小,装潢也甚是朴素。若是用于普通百姓之家待客,尚且被人嫌弃。但是此地有个极好的便利,那便是能清楚地瞧见大街对面的姑娘,能瞧见街上缓缓而行的队伍,且是不被人注意。 今日纪明的异常,他自然也是瞧见了。 不急,这才刚刚开始。 恐是过不得几日,他便能让阿娘再去桑府提亲了。
第55章 无话 ◎分手那天雨很大◎ 议和队伍入京都的第二日, 官家在大朝会上,大肆褒奖,王太尉进一品官衔, 赏赐无数,连带着副使裴大人, 官升一级, 纪明赐银鱼袋, 以示恩宠。对于这世人眼中很是尊贵的银鱼袋,纪明不甚看重,只觉得讽刺。 朝廷平白得了实惠,阴山百姓, 却仍活在恐惧当中。 这世道,果真如此么。 他不信。终有一日, 月氏铁骑必然再次登门,届时,这一切才有宣泄的出口,才能光明正大, 替自己,更是替阴山百姓归还一个公道。 可是,他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这一日, 能不能看到黎明的到来。即便他能,那其间的种种磨难和苦楚,他想一人承担。 隔壁的桑桑,已然过了及笄之年。六月六那日, 他们还曾约定, 缘定三生, 情深不悔。风雨袭来,他只想她好好活着,莫要因他,遭受无妄之灾。 如此这般,从使团归京的七月上旬,到八月盛夏,再到九月丹桂挂满枝头,这多时日,桑沉焉从未见过纪明。打从纪明游学归京,成为仕师徒,这多年来,这是从未有过之事。 她数次跨过二府之隔的小门,行过明理堂前的甬道,再踏上绛雪轩的踏跺。于碧波池旁的那从芭蕉下伫立,间或在半山亭站定…… 她想不明白,分别之前说得好好的,先生这是如何了,为何不见她,也再不来寻她。 往日种种,一幕幕浮现眼前,她不相信,先生不过是去了一趟阴山,万事就变了。定然是有她尚且不知之事发生。 正当她焦躁不安,想着如何破局之时,见着绛雪轩守门的,换成了碎砚。 她楞在当场,迈出去的一脚,迟迟不能落地。 纪明的贴身小厮有两人,一个是落玉,一个是碎砚。往常纪明大都安排落玉,在绛雪轩廊下候着。这人机敏稳重,从不多话,连戚夫人也问不出半个字。 碎砚不一样。他心性还算稳妥,做事算得上得宜,可较之落玉,差上一些。最重要的,戚夫人想知道个什么,使人来问上两句,不消如何吓唬,碎玉能全给招了。 桑沉焉还记得,那日因送衣裳的碎砚晚来两步,又不及时提醒,她这才瞧见了先生更衣。彼时的纪明,仅身着中衣,立在百宝架一侧。这模样,她清楚地记得。那日的天,如何灿烂,如何华光四溢,她更是记得。 可,记得又能如何呢,而今换了碎砚守门,她定然是进不去。 她伫立之间,廊下的碎砚瞧见,弓着身子碎步到前来,低声道:“三姑娘,今儿大公子还未下值回来,三姑娘且是在半山亭歇息片刻,或是回逐星小筑?待公子回府,我即刻禀告。” “先生会来么?” 桑沉焉的嗓音,极为虚弱,很是缥缈,像是从遥远的云端飘来的一颗蒲公英。一点重量也无,悬在空中,浮浮沉沉。 碎砚一顿,当是没料到桑沉焉答得这般直接,眼珠子转了几个来回。 “公子应当是会去的。姑娘的事儿,公子向来是放在心上的。”见着桑沉焉面色越发苦闷,继道:“姑娘也知,这些时日,因着之前的议和,鸿胪寺忒是忙碌,公子夜夜公务到月上中天,许是这个因由,少见了姑娘几次。三姑娘切莫放在心上,待过些时日,这事儿一了,就都好了。 往后,再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碎砚这话,并非瞎话,是替自家公子说的真心话。 纪明这些时日如何,他和碎玉两个小的,再明白不过。日日公务到深夜,再写了密信,命碎玉送去新宋门外二里地的一处小院。 这等日常事务完毕,纪明仍旧不睡,立在二月天南面窗户下。窗外的那片竹林,越发郁郁葱葱,月光下树影斑驳,飘摇淅索。或是登高上吸风楼,遥遥望着一墙之隔的逐星小筑,月下孤影,凄怆悲凉。 这一站,约莫就是半夜,及至街上的梆子敲过三更天,纪明才如行尸走肉一般,梳洗睡下。 几个月来,憔悴了不少,更是瘦了许多。 这话,碎砚不敢说,他只敢背着纪明,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给与桑沉焉一点点等下去的勇气。 得了碎砚的话,桑沉焉许久才道:“我就在这里等。”掷地有声。 “三姑娘,这有些不太合适……” 碎砚的话还未说完,桑沉焉愤然接过,“如何不合适了,我去岁还在内间上学,这年前些时日还来过几遭,如何就不合适了,你告诉我,如何就不合适了!” 愤怒,自嘲,还有些许埋怨,统统在一瞬之间出口。 绛雪轩内间,桑沉焉的东西自然还在,丁点不曾变动,可是,纪明的物件,却是变了很多。 增了一排排兵书,增了舆图,增了大邺廖氏商号布局图,更是增了朝中官员往来图……凡此种种,越少人知道越好。 碎砚如何能放人入内,只能低头请罪。 桑沉焉步步紧逼,“你说话,你说话啊。先生是不是就在内间,是他不愿意见我的,你告诉我,是不是……”说着,嗓子发苦,泪珠滚滚,“他,是不是觉得我多事,不能与他并肩而立,他要一个人去承担风雪冰霜……他是不是觉得我很是无能,还是个孩子! 你告诉我,是不是! 我只是走得慢,你告诉先生,让他等等我,好不好。 我会学着保护自己,保护家人,我会学着关系朝政,关注民生, 我会学着看人眼色,明辨是非,我会知晓人心险恶,世道艰难, 你告诉他,等等我好不好, 我只是走得慢了些,并不是踏步而行……” 是啊,她只是走得慢了些。然,她一心向上,从未停歇。 不知何时归来的纪明,在绛雪轩碧波池外的一处花墙之下站定,听着桑桑的厉声控诉,胸腔几度翻涌。蔷薇花随风摇摆,落下碎裂的花瓣,再没入泥土,恰是纪明此刻的心绪,揪得厉害。 他想冲出去,告诉她,待大事一了,万事都好。 告诉她,他从未嫌弃,从未觉得她是个孩子。在纪明眼中,桑桑是那娇艳的海棠花,不畏风霜,开在初春。 迎着风雪傲视天下,越发艳丽不凡。 哪有什么她不能并肩而立的想法,这朵海棠花能落在自己心间,在荒芜二十年的沙漠开出花来,已然是他自己高攀。 突然,天穹凭空降下惊雷,转瞬之间大雨倾盆。 绛雪轩的踏跺上,桑沉焉还盯着碎砚的背脊不放。一人愤怒上头,顾不得躲雨,一人得罪了人,不敢躲雨。如此这般,重重雨幕砸在二人身上,点点滴滴,噼噼啪啪。 无人说话,只余惊雷。 花墙之后的纪明亦是如此。除了雨点,再有经不住风雪的碎叶,开败的花朵,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偏生纪明一双眼睛全盯着雨幕下的姑娘,无暇顾及自己。又是一道闪电,劈头盖脸而来,照亮桑沉焉的面颊。 姑娘散落的发髻拧成一股,贴着双颊,一股股雨水,顺着蜿蜒而下,落在下颌,再同这无根之水,混在一起。不知去到何处。 这般淋雨,如何受得住,纪明没能忍住,往前塌了一步。恰逢一水坑,噗嗤一声,引来桑沉焉和碎砚回顾。 但见一月白色鞋履,满是泥水和尘土,乌糟糟踏在水坑中。再无半点往日教训桑桑《女论语》的模样。 桑沉焉登时笑开,迎着暴雨,迎着惊雷,笑得如同三月春风。 她知道,先生没有变,这就够了。 说好了等等,她有的是时间,她能等。 是以,她朗声道:“你不出来见我?可我瞧见你的鞋子了。” 话音方落,那已然全是乌黑的鞋履,动了动,终究是没退回去。 桑沉焉继续道:“就算你不出来,我也知道你在。你不见我,是害怕连累我,还是别的什么因由,能告诉我么。我保证不捣乱,不外传,好好听着,就是听一听。” 鞋履未动,仅不断有雨水溅在其上。 少女再次问话,“你今日不见我,不定我明日就还想见你。你想清楚了,是来告诉我一声,还是在那蔷薇花下站着……” 无人应答,桑沉焉的心,好似被这雨幕拉扯,不断坠落。 云朵也愈发沉重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不来与我说话,我明日可以等你,后日可以等你,再往后,不定会等你了,你不来么!” 桑沉焉说着,愈加小声下来。从起先的开心欢喜,到如今的沉入湖底,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让人哭,让人笑,亦是让人时哭时笑。 “我不是个聪慧的姑娘,明不了那多道理,我无知,只知开心了要笑,不开心了要哭。若是往后某日,你后悔了,再来寻我,我可是听不懂那些大道理的,你可是明白! 先生,你可是明白! 明哥哥,你可是明白!” 师徒多年,他们二人还有谁不明白谁呢。 目下的事,纪明终究是不愿意说罢了。 这夜,桑沉焉回到逐星小筑,还未睡下就起了高热,折腾得褚夫人、桑钰嫣等人,一宿未睡。而纪明,回到二月天,依旧点灯熬油,写节略,派人送信,咳嗽了好几日。 多日过去,纪明劳累过度,加之悲伤不已,夜半咳血。桑沉焉在宋府姚夫人的三翻四次邀请之下,点头相见。
第56章 相看(上) ◎桑桑,你领着宋三公子去瞧瞧◎ 同姚夫人约定相见的日子, 是十月十三,离桑沉焉上次去到绛雪轩已近乎一月。这些时日里,她不知是瘦了不少, 还是越发窈窕,今夏方才做好的衣裳, 显得有些空荡荡, 好是挂在身上。 这日一早, 桑钰嫣很是不放心,早早收拾妥当,便来到桑沉焉闺房,打算再劝劝她。有些事情, 迈出第一步,可就再没收回的可能。 她缓步廊下, 到得桑沉焉房门前,还未进去,就瞧见自家妹妹立在妆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自己通着头发。铜镜中不甚明晰的影子, 也能瞧见少女双眉紧蹙,略是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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