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沉焉看着他,呆呆傻傻道了声“我当然是个好姑娘。” 而后便见他灿然一笑,嘴角轻轻扬起。方才还瞧得不甚透彻的眸子,此刻如月光撒在海面上,星星点点的光亮,水天一色。 有些不敢继续看下去,桑沉焉收回视线,将自己摁在《劝学》上,然,终究是徒劳。 脑中一会儿是钱弗若泪眼朦胧,一会儿是纪明星辰大海。 不怎怎的,她托腮道:“女子嫁人,为何就不能自己决定呢。” “三姑娘可是在愁钱三姑娘和北地黄公子的事?” “你怎的也知道??” 纪明放下书卷,并未答话,转而问起:“姑娘嫁人为新妇,是脱去了母家庇佑,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我朝女子出嫁,一般十五六,多则十七八。这般年岁的姑娘,喜欢的,看重的,无非是男子的相貌,学问,地位,诸如此类。 姑娘为人新妇,非三五月,是一辈子,断然不会有什么更改的肯呢。”说道此处,纪明好似想到了自家的事,想到了东风楼,想到了他人口中早年明艳娇媚,如今却沉稳练达的阿娘…… 叹息着继续,“夫妻之道,贵在品行,贵在相处。这都是需要父母帮忙把关的。” 说了这般多,皆是触动自身的有感而发。一十八岁的男子,在个小姑娘跟前说道这些,太不合时宜。 遂,纪明咽下心中那口气,捡起书卷,继续研读。 桑沉焉却有些不乐意了,“诚如公子所言,是需要把关。可倘若父母将自己的孩子当做棋子,当做踏脚石呢?这又该当如何?” 一想到钱弗若可能的遭遇,桑沉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言语有些冲,说罢便有些后悔。偷偷去瞧纪明,他还是方才的模样,面无表情,甚也看不明白。 桑沉焉泄气地长叹一口气。 谁曾想,晚间出了绛雪轩,还未行过那从芭蕉,便听见纪明在身后吩咐落玉,“待三姑娘明后两日学完《劝学》,下一份课业改成《孝经》,年前就将东西备好。” 落玉勾着身子,偷偷瞥了一眼尚未远去的桑沉焉,试图挽救于她,“公子,《孝经》可是共计十八卷呢。” 纪明无话。 桑沉焉听得真真的,狠狠踩了一脚踏跺,方才将这口恶气散出去。 心中暗自骂道:纪大公子就是个披着少年皮的老夫子。 作者有话说: ①李白《折杨柳》 ②李世民《望雪》 ③张打油《雪诗》
第7章 论语 ◎先生,弟子知错,请先生责罚◎ 第二日,桑沉焉分外狗腿,接过落玉的活计,给端坐于书案后的纪明倒了杯茶,“纪大公子,请喝茶。” 纪明右手抚在茶盏上,半晌不送入口中,只盯着她看,看得人心中直发毛。 桑沉焉没能忍住,好生致歉:“昨儿在纪大公子跟前口出狂言,今儿特来赔罪。” 纪明:“哦,三姑娘真是这般想的?” 桑沉焉低头,哎,她还真不是这般想的。要不是昨夜二姐提醒她,说她如今跟着纪大公子念书,虽说没行过拜师礼,怎的也算得上半个师徒,自该好生孝敬先生,她也不愿意如此。 昨夜二姐的训斥尚且在耳畔回响。 “你在先生跟前如此放肆,先生未责备你,已然是纪大公子心善,你还要如何!桑桑,你真是淘气的紧。” 而后,桑钰嫣又跟她说起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起了爹娘的养育,说起了吃人的世道。 末了,感叹道:“你我家中和谐,连个姨娘也不见,可外头的人家,哪有这么好的……男子于外,活的是仕途,是名声,是家族,跟身旁所在是哪位女子,没有太大的干系。 天底下的道理,莫过于此,你要靠男子为你考量,为你筹谋,为什么,因为他是你阿爹,是你夫婿,是你儿子么?都不能!我们姐妹两个命好,遇见这样的爹娘,可别家就不一定了。 桑桑,人活着。不光为了自己,也不能不为自己。” 二姐的话,桑沉焉老老实实记住了,可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如今不太明白。 不过没关系,关于纪大公子的话,她明白的彻底。 纪大公子于她而言,跟汤先生一样,得好好敬重。 这不,一早就来伺候茶水来了。 思绪飘散得有些远,待瞧见纪明等着她答复的模样,桑沉焉已然忘了方才在说个什么。 无措之下,回了个双眼懵懵。 纪明见状,气得大笑出声。桑五郎的妹妹,到底是如何养到这般大的。 “下去吧,好好念书,这里不用三姑娘伺候,有落玉就行。绛雪轩不让三姑娘的婢女入内,三姑娘可是觉得不习惯?” 昨日刚闯了祸的桑沉焉,今日非但没有责罚,还得了如斯和风细雨的关切,吓得她连连摇头。 哪里敢,翠俏和紫衣她们两个,不进来就不进来,横竖在这儿什么事儿也不用自己动手。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落玉在外头禀告,“公子,宋三公子前来拜访。” 纪明看了一眼桑沉焉,见她也望了过来,一脸该当如何。当即朝落玉吩咐,“请宋三公子到吸风楼稍等片刻。” 说罢起身同桑沉焉行礼致歉,“三姑娘在此处研习,我稍后便回。” 纪明同桑沉焉日常一处,不讲究男女大防,盖因在一处念书,家中父母也都知晓。自小一处玩耍,没得什么不好的事情传出去,倒也无甚大碍。可宋三公子就不一样了,不是亲朋,也无甚往来,还是避嫌一些为好。 话说宋三公子,宋禀,此前桑沉焉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宋禀同使相家公子一道,并称京都二公子。他二人在相貌、学问、品行上,不相上下。于家世上,宋禀差上一些,仅是个刑部侍郎家公子罢了。 但桑沉焉听得最多的,乃是京都的众位姑娘,都想着能寻得此二人做夫婿。 这二人堪为京都女子思慕之典范。 宋禀今日一袭褚色长袍,外罩褐色大氅,立在吸风楼前厅,颇有些霞姿月韵,仙人之态。 待纪明行至跟前,相较之下,宋禀竟然毫不逊色于纪明。二人相互见礼落座,宋禀开口致歉,“纪兄,小弟此番前来,并未提前递上拜帖,可谓失礼之极,还望见谅。” “客气了。宋兄来此,我甚是开怀,何来见谅不见谅之言。” 相互寒暄,问道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而后方说起了北地名师,康先生。 宋禀惋惜道:“从纪兄走后,这不过一年光景,康先生对纪兄甚是想念,成日在几个弟子跟前说起纪兄。连我这附学旁听之人,也听了不少关于纪兄的往事。康先生还时常叹息,为何他来迟一步,为何纪兄已经拜了汤先生为师。” 言语中叹息之情浓厚,纪明却无甚反应,淡淡应下,问起宋禀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纪明面上对康先生的挂念一点不在意,宋禀也就收起方才的姿态。 坦然道:“这不,受先生所托,特来为纪兄送礼。”说着,将来时的匣子打开,内里摆着一卷书册,无名。 纪明问:“这是?” “康先生对纪兄甚为挂念,念及明年乃大比之年,纪兄恐要下场,吩咐我将这卷书册给带来,送与纪兄。” 宋禀说着将匣子推到纪明跟前,“这卷书册,是这些时日康先生亲笔所写,来不及定名,便送来与纪兄。盼着来年高中。” 都是些祝福的话,更是转述先生所言,然,从宋禀口中说出,总有那么几分怪异的味道。 纪明听罢,惊愕之情来不及隐藏,径直浮现脸上,怔了怔,“此等大恩,我如何受得起。还是劳烦宋兄带回去,再给康先生带句话,我纪明何德何能,一没在先生跟前孝敬,二并非先生座下弟子,当不起,当不起。” 起身朝着东北方向,拜了拜。 宋禀劝道:“兄长这不是为难我么。我虽也不是先生弟子,可他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话说道我跟前,我自该听从先生吩咐。如纪兄所言,将这书册带回去,如何能行。料想先生是因着不能收兄长为徒,这才遣我送来书册,以助兄长科考。” 一人推却,一人坚持,二人就在吸风楼大厅中,你来我往。终究是架不住宋禀的劝说,纪明小心翼翼将书册放于匣子内,搁在翘头案一侧。 正事已了,二人闲谈几句,就此作别。 独留纪明在楼内,双手轻轻拂过书册,久久不愿打开。 在外游学这两年多,他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可对他最真心的,当属桥县康先生。康先生不在书院,而是自己辟了茅庐,于寒风中教授学问,弟子几何,老仆一人。 初见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满地飘雪,遮天蔽日。康先生伶仃一人,于茅庐下煮茶,青烟袅袅,孤寂凄怆。纪明打此路过,心有不忍,主动上前搭话,讨了杯茶喝。 二人从谢将军,说道惠园,从官家登基之初种种,说道而今二府三司。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匆匆一别,已是一年有余。 书册托在掌心,纪明觉得重若千钧,险些无法承受。 大恩在此,也不知明年是个怎样的光景。 他今年已然十八,再过个几天,便十九了。空有一腔热血,却一事无成。念及此,嘴角扯了个无奈的笑。 这大概是宿命! 生于这样的家庭,他就是他,别无选择。 沉浸在自我否定中的纪明,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直到落玉寻来,问道:“公子,该午膳了。” 纪明回神,哑声道:“桑三姑娘呢?可是回府用膳了?” “回公子,仆见着公子有事,早前就请三姑娘回府用膳了。” 既然都妥当了,纪明也没了再回绛雪轩的必要。 而早前离开,回府用膳的桑沉焉,好巧不巧,于东风楼后遇见了宋禀。 话说从吸风楼出府门,本不该过东风楼,原是宋禀好奇“吸风楼”的由来,多嘴问了一句,小厮答曰:“这是大爷定的,说是取自‘吸风饮露’,仆也不明白,都是听公子说的,要是有错,宋公子莫怪。” 话至此处,宋禀很是好奇传说中的纪尚书,问了句,“能不能去给纪尚书请安。” 到了纪尚书长居的东风楼,自然是见不到人的,连进门也无可能。如此耽误,正好瞧见从绛雪轩出来的桑沉焉。 冰天雪地之间,少女一袭红色头蓬,缓步轻移,款款而来。杏眼皎洁,似月光明亮,额前些许碎发也挡不住的激灵劲儿,从微颤的眼睫中迸发。 宋禀遥遥一见,料想她是纪府姑娘,拱手见礼,“纪姑娘安。” 虽不认识他,可男子站在东风楼前,想必是哪家公子前来同纪尚书公务。 桑沉焉回礼,“公子大安。妾非纪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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