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北面的马厩,南面的箭靶,西面的木人阵。 更早一些的画面不断在季凉的脑中出现消失,与整个校场的细节完全重合。一种无法自抑的悲伤宛若泉眼一般不断的喷涌。 她已经抑制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悲伤,缓缓地蹲了下去,埋头一动不动。 许安归早就知道会这样,可他不敢轻易上前。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季凉心中所想,他怕她会怨怼于他。 绕圈跑的府兵跑到许安归的面前,想要张嘴喊,许安归把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噤声。 众人看见安王妃蹲在许安归身边,一脸诧异之色,面面相觑之后,便继续跑圈去了。 季凉蹲在地上有半柱香的时间,而后缓缓站起,眼眸通红地问许安归:“你是从何时知道是我的?” 许安归道:“从识破你的用意开始,大约是上慕云峰找你的时候。” 季凉转头望向他,眼底有无限惊讶。 竟然是那么早的时候?! 这也难怪,他把安王府选在的北寰府的旧址之上。 这里由工部重新翻修,外院的构造与北寰府及其相似,却因为增加了许多庭院花草围绕,季凉竟然没有看出这里就是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若不是今日来到校场,这里的一分一毫许安归都没有动过,全部保持了原状。以她八年未归的时限,许都样貌大改,她根本不可能认出这就是北寰府的遗址。 他原来早就带她回了家,回到了她与父亲母亲哥哥一起住过的地方。 许安归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牵着她,走在前面,季凉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好像在她的记忆深处,也有过这样一段画面——一个少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穿过石砌的回廊,穿越层层树荫。那个少年的脸已经在她的脑海里模糊不清,可这幅宛若神明降世一般的身形却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白衣胜雪,回眸流光。 笑颜明净,话语轻柔。 是了,在她的记忆深处,确实有这样一位忽然闯进来,却又消失不见的神明之子,被记忆的尘埃掩盖,却从没有消失。 仿佛一道风,吹散了那些灰尘,让她脑中久远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许安归,我们是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季凉跟着许安归,问道。 许安归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把她带到了校场一角。 他伸手摸了摸窗棂,只听见“卡啦啦”机括转动的声音响起。而后墙边便立即出现了一道矮门,矮门里瞬间传出一道阴风,吹得季凉一怔。 她下意识地靠近了许安归,抱住了他的胳膊:“这里是哪里?” 许安归低声道:“灵冢。” 灵冢?! 季凉立即就反应过来,丢开许安归的胳膊,自顾自地钻了进去了。进入这个灵冢的楼梯向下,极其幽深。 许安归在外面吩咐道:“你们在外面等着,若……”他的话没有说完,镇东镇西却已经全部单膝跪了下去,满眼的悲伤。 许安归深深地看了一眼镇东镇西:“这是我欠他们的,若是我一人能还清楚,那便是积德。” “主子!” 镇东镇西纷纷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许安归低头便跟着季凉钻了进去,旁边的墙壁上有火把,许安归取下来用火折子点着,举在季凉的头顶上,为她照亮前方的楼梯。 这好像是一道没有尽头的冥梯,从下面时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呜咽之声,仿佛是亡魂的叹息与哭泣。 火把昏黄的微光,把整个甬道照的昏黄,看上去,这像是一条黄泉路,令人窒息。 季凉下了许久的楼梯,腿有些软,她右腿快用不上力了。只能停下,歇一歇。 许安归低声道:“我背你下去吧?” “还有多远?”季凉问。 “没几步了。”许安归回答。 季凉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向下移动。 这条下沉的甬道明显是新挖的,台阶下的泥土还显新黄。 最后一个转弯,楼梯消失。 季凉猛然发现前方有光在闪烁,她快步向前,冲到了那片光晕里。 遇光的那一瞬,季凉拿起衣袖,遮了些许光芒,眼眸微眯。待她习惯了眼前的光亮的时候,她才缓缓把衣袖放下,光明之后的模样,就这样完整的呈现在她眼前。 她睁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惊在原地,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许安归说这里是灵冢。 不,这里应该是万灵冢! 在东陵帝国武将中有一种说法——人死后若是灵位前有烛火相伴,那么灵魂死的地方再遥远,都会魂归故里。 所以东陵的武将死后,不一定要有尸身,但是一定要有灵位供奉。在灵位之前,一定要有长明灯,引魂回归。 早些年东陵立国,战事不断。无数战死沙场的将士,面目全非。为了让这些将士魂有归所,便建立了灵冢,燃长明灯,只要有人念着,有人供着他们的牌位,他们的灵魂,就一定会归来! 现在在季凉眼前的,就是一排排的灵位,自下而上整齐地排列着,直达天光的尽头。那些灵位用乌木打造,呈现出一片黝黑的宁静。 灵位前的长明灯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好似已经招来了魂一般,一闪一闪地宛如眼睛在窥看着天地。 这些灵魂,望着自己脚下站着的渺小的人。 这不是密室,好似是一座塔。 从下往上看去,望不到顶。 这里祭奠着上万人的牌位,实为万灵冢。 季凉仰着头,缓缓踱步到沉入地下的万灵冢,心中有无垠的悲怆如狂风一般肆意。 那些在她梦里魂牵梦绕的画面又重新一一闪现回来。 八年前,朝东门外那场大火与万灵冢前的长明灯连成一片,哭喊与哀嚎声随着煌煌火炎一起,直上云霄,把许都整个黑夜都照得血红。 季凉的心口,似有一把大锤,正在死命的捶着她已经被压瘪蹂.躏了无数次的心脏。 “你以为这样,就会获得他们的原谅吗?!” 季凉骤然回头,满眼闪烁着灯火,眼眸通红,一字一句地质问许安归,仿佛在替那些灵魂开口。 许安归走向那些长明灯的中央,撩开衣袍,缓缓跪在中央的软垫之上,他仰头望着环绕在他周围的长明灯与灵位回道:“我从来都没有原谅过,又何须他们原谅?在我眼里,无论他们多么的欲念深陷,他们都是我东陵开国功臣。我们皇家应该给他们一个灵位,应该给他们正名。” 季凉无力地冷笑两声,而后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她指着许安归,踉跄地靠向入口的门庭。 她站不稳,只能倚着墙,悲愤地喊道:“正名?你说得轻巧!亡者已逝,你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让这些人复活吗?!” 许安归微微侧目,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如你这般咆哮悲愤,能让他们复活吗?事情已出,与其自怨自艾不如为他们做点事,好叫生者欣慰。” “生者欣慰……哈哈哈……生不如死,为何要生?!”季凉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你早就猜到我是谁,你早就猜到了我是谁!所以你才肯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地来哄我!许安归,你是在祈求我的原谅吗?!你是在祈求我身后的人们,原谅你吗?!” 许安归转过身,正跪在地上,望着季凉:“是。” “朝东门不是你做的,为何是你跟我们道歉?!”季凉擦了擦脸上的泪,缓缓站直了身子,眸光犀利,眼中带刀,“当年是谁做了刽子手屠杀军门,谁就应该跪在万灵冢向我们的家人祈求原谅!” 许安归明亮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季凉,他缓缓地出声:“好。” 季凉没有想到许安归答应得这么干脆。 她总以为皇室的人在这件事上都如许安泽那般薄情寡恩,所以她才谋划了一开始的去灵山计划,向许安归兜售智谋。 只要她对许安归的作用足够大,大到可以让他完成他心中所愿,她就可以用另外一件事来与他交换。 她助他一统中土,而他要帮她替朝东门事件的将门翻案。 她谋划了八年的计划,在这一刻全线崩塌。 因为许安归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是谁,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这些时日,他跟她说的那些话,真的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另有所指! 许安归望着季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你还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我都同意。只要能消除你心中的怨恨。” 季凉蹙眉,不做声。 许安归从身侧取下月芒剑,双手托起:“我……甚至可以以死谢罪。” 季凉抬眸,看见许安归手上那把剑的时候,有一股邪火从心海深处只涌上脑门。 她迅速站起身,快步走向许安归,从他手上拿过月芒剑,仓啷一声,银剑出鞘,剑刃笔直地放在许安归的脖颈之上,冷然道:“你们许家本就该死!你们本就应该向这些替你们许家打下江山的人谢罪!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许安归没有回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了下巴,露出他宽大的喉结与脖颈,一副安然受死的样子。 季凉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许安归缓缓张口:“若是杀了我,可以让你不再怨恨。我不反抗。我已经跟镇东镇西交代过,今日若我死在这里,他们会护送你们出许都——远离这里,不要再回来了。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结局。” 季凉望着许安归的脸许久,想要辩清楚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曾经,她无意中触碰到许安归脖颈的时候,许安归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护着自己的要害。 现在他把他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她的剑芒之下,这表明,他是真的想以死谢罪。 季凉心跳如雷,周围幽风在她的指尖穿行,好像无数双手覆在了上面,推着她的手,一寸一寸递进。 许多细碎的画面在这一刻扑面而来。 她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少年骑马奔出许都,一路向北。 看见了他在朝堂之上替他们辩驳的身影。 看见了他八年戍边所吃的那些苦。 看见了他毫不反抗,跪在万灵冢里,仰头求死的模样。 “当”的一声,月芒剑落地。 季凉的手怎么也握不住月芒剑。 他是认真的,他是认真的想用死来谢罪! 可她早就弥足深陷,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季凉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回身,不再看他:“我不会让你死的。在‘朝东门’没有翻案之前,你们都没有资格死!” 这话说得隐忍,许安归心中却是一暖,无论他们之间是否横亘着如天堑一般的血海深仇,她终究还是下不去手,放不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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