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也在骗我。” 少年凝视她,冰凉的双指捏住她的脸:“瘦成这样,也算过得好?” 商绒的眼泪滴在他的虎口。 他一顿,并不说话,只用指节轻擦了一下她的脸颊。 鹤紫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睡着, 商绒急忙要下床去找伤药,却被少年拉住臂膀, 一下又坐回床上。 “穿鞋。” 他轻抬下颌, 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倦怠。 商绒穿好鞋子去翻找伤药,回过头却见少年一双眼正盯着她的衣袖,她低头, 发觉腕上的细布露出一截来, 她下意识地将那只手往身后藏了藏。 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他什么也没说, 等她走近, 他也没有要解下衣袍, 让她帮自己上药止血的意思。 “我自己来。” 他从她手中接过伤药。 商绒什么也来不及说, 便见他要往那扇屏风后去,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却见他忽然转过身来。 “你不许偷看我。” 他认真向她强调。 商绒只好站定, 看着他走进去。 隔着一扇花鸟米白细纱屏风, 她背对着他, 屏风后只有窸窸窣窣的一些细微声响。 “折竹。” 她忍不住唤。 “嗯?” 少年的嗓音不知为何有点哑。 “你不该来的。” 她垂着眼帘说。 “我如今已在你面前, 你却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少年懒洋洋的,“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我来。” “不是……” 听出他语气里的一分失落,她想也不想地摇头,她转过身,望见那屏风上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她满心矛盾,难以言说。 “那也就是说,” 少年的影子在细纱上晃动,忽然间,他从上方探出头来,“你想我啊?” 商绒蓦地抬起头,仰望他。 栉风楼的戒鞭极其厉害,折竹也不知后背的伤口到底破了多少处,他也仅仅只是潦草地上了些药,本不欲再穿外袍,但他发觉自己里面的衣衫被鲜血染得不能看,他想了想,还是将玄黑的外衣穿上了。 雨打满檐,将白日里的每一分燥热都冲刷干净,湿润的水气沾了些在地面的藤席上,商绒与身畔的少年坐在席上软软的圆垫上,案上的风炉已灭,夏夜里,折竹再不像冬日里那般嫌弃冷茶。 “折竹,宫中有凌霄卫,还有禁军,你在这里很危险,”商绒抱着双膝,轻声道,“趁着天还没亮,让梦石叔叔带你走吧。” “我会帮你找《丹神玄都经》的。” 她说。 折竹闻声,轻抬起浓密的眼睫与她相视,“我说要你帮我找了?” 他如此冷淡的神情,令商绒一时愣愣的,不知该如何接话。 “也许是我错了,” 他搁下手中才抿一口的冷茶,尚且湿润的浅发在他鬓边微晃,“我以为你会想我的。” 那般清泠平淡的嗓音底下,藏了分气闷失落。 商绒眼见着他站起身,他才挪动一步,她便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紧紧的握着,直到,他半垂眼睛来看她。 “折竹……” 她近乎无助般,惶惶地唤他的名字。 折竹不说话,却蹲下身来,将她抱进怀里。 他的拥抱是瓦解她心防的良药,不过转瞬之间,她的眼眶红透,却不敢回抱他,唯恐触碰他的伤口。 “我很想你。” 夜雨急促,她哽咽的声音裹在散碎清脆的雨声里:“真的很想。” 她常会梦到那片野梨林尽头处,那根须虬结一半入水的木棉花树,满树火红的花瓣与漫天的流霞共染一色。 他握着她的手,教她将石子抛去河面之上。 折竹听见她的声音,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将她抱得更紧,他的唇角隐隐上扬:“我就知道。” 她不敢抱他,却将他的手抓得很紧。 折竹有点开心,松开她时面上却不显:“我没有生气,也不是要走,只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商绒终于松开他的手,看着他起身走入内殿里。 折竹在屏风后的凳子上发现了那只小盒子,转身走过熟睡的鹤紫身旁,他眼眉不抬,掀帘出去。 他又在商绒的面前坐下,瞧着她不带丝毫发饰的乌黑发髻。 比他编的发辫漂亮多了。 他想。 “伸手。” 商绒听见他道。 她乖乖地伸出没有包裹细布的那只手,看见他打开那只小盒子,从中捻出一条嵌着浑圆宝珠的丝绳来。 少年低眉,认真地将那根丝绳绑在她的手腕,即便殿内灯火昏暗,那丝绳上的每一颗珠子也都泛着粼粼莹润的光泽。 他心满意足,弯起眼睛。 “喜欢吗?” 他问。 雨声在耳畔翻沸,商绒看着腕上的丝绳,又去看少年的脸,她轻轻点头,嗓音泛干: “喜欢。” 大约是因为后背的外伤,折竹有一瞬眩晕,但他仅仅也只是皱了一下眉,索性便在这藤席躺下来,他闭起眼,悄然缓和自己的不适,却还不忘对她道:“你放心,梦石可以让我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如今你,与我,还有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在玉京也还有我的事要做。” “之前是我要你陪我玩儿。” 他没睁眼,却弯起唇,对她说:“如今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陪你玩儿。” “所以……” 他的话音毫无预兆地淹没于唇齿。 又浓又长的睫毛颤动,他骤然睁眼,唇上柔软而温热的触感几乎令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不受控地疾跳。 商绒紧闭着眼,错过少年红透的耳垂,也错过他惊愕的神情。 她也同样如此生涩,只知道触碰他的唇瓣,却不知道又该做些什么,这么轻贴着,她脸颊上烧红的温度已蔓延到了脖颈。 她一点儿也不敢看他,退开便要跑。 但少年却一手捧着她的脸,他淋过雨,手指还是冰凉的,却因此而更为直观地感受到她脸颊的温度,他漂亮的眸子有些迷离,轻轻地唤她:“簌簌……” 湿润的雨夜,殿内的帘子轻轻摇曳翻飞。 商绒看见他的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 他忽然又来抱她。 那样轻柔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间,她的手指紧紧地揪住他湿润的衣袍。 “我要走了。” 他有点恋恋不舍,“再过两日,我便会来。” “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在意。” 商绒被他抱入内殿,重新躺在床榻上,整个殿中寂静下来,她甚至听得清鹤紫的呼吸声。 那少年来了又走,如同一阵清风。 一阵幻梦。 后半夜纯灵宫中一片混乱,守夜的宫娥与宦官皆惊叫着说瞧见了黑衣刺客,鹤紫终于清醒过来,见公主闭着眼似乎并未被夹藏在雨声里的那些动静惊醒,她也顾不上其它,忙跑出殿外去查看。 鹤紫出门后,商绒也没睁眼,却在锦被下轻轻触摸腕上的丝绳。 梦石将折竹带出宫去时,雨还未停,天色却渐亮,折竹在马车中昏昏欲睡,梦石将他带入深巷中的一间小院里,才去检查他的伤口便吃了一惊。 “折竹公子你这伤……” 整个后背都是纵横交错的鞭伤,敷衍了事的药粉也只勉强止住了血,那破了的伤口每一处都是血淋淋的。 “要脱离栉风楼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自然得吃尽苦头,”第十五从门外走来,瞧见少年后背的伤便忍不住又道,“明明受了重伤,他却偏要将一个月的路程缩短到半个月,才刚来玉京便急匆匆地要去见人……真是个倔的。” 少年的下颌抵在软枕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睫毛半垂着,梦石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大燕的皇子,却也仍如当初一般,挽起袖子来,便连忙替少年清理,包扎伤口。 “我想,她一定不愿告诉你。” 梦石忙了一通,满头是汗,又见少年静默地盯着他自己手腕内侧的那道旧疤,他便说道。 “她不愿让我知道,” 折竹的嗓音裹着几分疲倦的睡意,“那我便装作不知道。” 他曾与她尝过同一种滋味,又如何不明白她的刻意隐藏是因为什么。 有些难堪,他也曾领受。 伴随清晨的雨,折竹终于抵不住深深的困乏而闭起眼睛,这一觉也并未睡多久,他听到步履声便敏锐地睁起眼。 “公子。” 姜缨见他醒来,便朝他垂首。 如今脱离了栉风楼,这少年便不再是护法十七。 折竹懒得说话,也不理他。 姜缨只好将食盒放到桌上,将其中的饭菜一一摆出来,但没一会儿,他又冷不丁的,听见折竹的声音:“玉京最好的银楼是哪家?” 银楼? 姜缨一头雾水,转过脸,恭谨地答:“属下也是初来玉京,尚不知玉京都有什么银楼。” 少年又不说话了。 “但属下可以去打听。” 姜缨连忙说。 “你知道我的金子放在哪儿,” 折竹的声音好似仍未醒透,“替我找最好的银楼,做一顶最好的凤冠。” “凤冠?” 姜缨更摸不着头脑了。 折竹想了想,又说: “冠上的金凤一定要是全天下最漂亮的。”
第56章 很高兴 宫中出了刺客, 一大早贺家父子便奉诏入宫,贺仲亭在摘星台见驾,贺星锦则带着人搜查纯灵宫与其它相近的几宫。 “那时天色暗, 又下着雨, 奴婢只听见檐上有些响动,抬头瞧见一道影子,很快就不见了……” 守夜的宫娥如实陈述。 “只有一人?” 身着暗青缠银鹤纹衣袍的虞铮一边为身旁的大人撑伞,一边问道。 “奴婢……” 那宫娥细想之下,她又有些不确定, “也说不清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贺星锦静默地审视那宫娥,随即对虞铮道:“去殿里。” 淳圣帝天未亮时听闻此事, 当即便命身边的宦官德宝带着人入纯灵宫将商绒接去摘星台暂住, 鹤紫回来收拾些东西,守在殿门处的凌霄卫将其拦住。 “奴婢只是想替公主取些东西。” 鹤紫被他们抽出鞘来的刀刃吓了一跳。 “让她进来。” 殿内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守在殿门前的凌霄卫当即收刀,左右让开。 鹤紫走进去, 抬头便见那位凌霄卫的千户大人正立在那扇大开的窗前, 他指腹上沾了点窗棂间干涸的血渍。 “听说, 你醒来时, 这扇窗便开着?” 她听见那青年的声音。 “是, 奴婢醒来时, 那扇窗便是开着的, 被风吹进来的雨水还漂湿了茶席。”鹤紫垂首说道。 听她提起茶席, 贺星锦侧过脸来, 垂眼去看一旁铺设在地面的四方藤席, 其上一方木案, 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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