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绒困意极浓,她想也不想,侧身往里面挪了挪。 少年纤长的睫毛微动,惊愕地看着她忽然让出来的一半位置。 “你……” 他竟有点脸红。 她昏昏欲睡看不清他脸颊的薄红,没一会儿她的眼皮压下去,并不知坐在床沿的少年在心内纠结了好久成亲前究竟可不可以睡一张榻。 可是他看着她。 看着她腕上雪白的细布。 不那么安静的夏夜,少年轻捏她的脸颊。 商绒勉强睁起眼,却见他不知在自己的外袍的暗袋里翻找些什么,她裹着睡意的声音又软又轻:“折竹?” 他“嗯”了一声,终于将衣裳里藏的所有的地契与钥匙都找了出来,他一股脑儿地塞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商绒还没看清那些东西。 少年将外袍扔到一边,掌风熄灭了不远处的烛灯,满室黑暗中,商绒只听到窸窣的衣料声响,紧接着,身畔好似有人躺下来。 隔了会儿,她听见他泠泠的,悦耳的嗓音: “我全部的家当。”
第57章 多幸运 “你给我做什么?” 穿透窗纱的幽微光线被挡在绢纱帘外, 内殿里漆黑一片,商绒摸着手中的地契与钥匙,侧过脸循着他的方向, 轻声开口。 可他不说话, 隐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我在这里其实本用不上这些,”商绒的睡意消去了一些,“你给了我,若来日你离开这里, 又用什么傍身?” 她知道,他最喜欢买一些好吃的, 好玩的。 “有道理啊。” 殿外仍有宫娥在守夜, 于是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那我只好带着你一块儿离开了。” 他的声音很近,但商绒感觉得到,纵然此时躺在一张榻上, 少年与她之间也仍隔着一段距离。 她听见他的话, 握着那些地契钥匙的手指不由收紧。 夏夜太漆黑, 她一点儿也看不清他的脸, 好多被她习惯性藏在心底的东西因他的这样一句话而温澜潮生。 “折竹。” 她在黑夜里睁着眼:“我身上背负太多人的性命, 我受困于心, 无法自释, 也不敢自释。” 这一生, 她都忘不了薛淡霜。 “大真人对我说, 我是携异象降生的公主, 是护佑大燕国运的祥瑞, 可我不明白, 国运若在我身, 为何清流恨我,为何生民怨我,又为何……我不杀薛氏,薛氏满门却皆要因我而死。” “我不是母亲心中所期望的模样,也辜负了淡霜姐姐的真心陪伴,”她心甘情愿地向他敞开心扉,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这样的我,其实并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生来便被赋予皎洁尊贵之身份的人,实则心中自卑到连面对身边这少年一腔炽热纯真的心思也不敢。 “你是不是什么祥瑞,与我何干?” 少年静默许久,才出声。 “这世上因我而死的人多了,可他们都是我亲手杀的,”他的嗓音透着某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你的手分明没沾过别人的血,怎么却要沾上自己的血才肯罢休?” 他这样敏锐聪慧的少年,如何会发现不了呢?商绒知道,自己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她害怕他问起,怕他触碰她最难堪的心事。 他竟然都懂。 鼻尖的酸涩逼得她喉咙发紧,眼眶湿润起来,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像是跨越一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银河鸿沟般,她在蝉鸣翻沸的夏夜,于眼前这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原本就拘谨地睡在床沿,不防她忽然接近,他反应极快地一手撑在床沿,才不至于因她忽然的拥抱而掉下床。 “……簌簌?” 察觉到她的眼泪落在他的颈间,折竹的眼睫垂下。 “我跟梦石叔叔说不让你来,” 她抽泣着,“其实我心里却很想很想你来,我怕我的这一辈子这样长,可是没有一天能再见到你,我看到你的时候就在想,再也没有比你来到我身边更幸运的事了……” 哪怕这是不能长久的梦,她也心甘沉溺。 好像他在身边一刻,自由这两个字便离她很近。 “你给我买的东西,为我赢的昙花灯都没有了……” 她哽咽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委屈。 “没关系,” 他轻拍她的后背,说,“那些东西,我还可以再给你。” 商绒勉强收拾好心绪,在他怀里没有抬头,“你的家底都给了我,你又拿什么给我买?” 折竹抿唇。 隔了会儿才说:“我给你的,是我买的房子和放在那些地方的钱,我尚有一些存在票号中的余钱傍身。” 他还是听了第十五的话,留了一点私房钱。 毕竟,他总是会忍不住给她和自己买东西。 “你好像有很多房子。” 商绒想起自己方才摸到的那厚厚一叠地契。 “嗯,以前我自己出去玩儿,能带在身上的,不能带在身上的,我都会买,” 折竹的声音流露出他这个年纪独有的少年意气,“天南海北,哪里都有我的容身之处。” 所以他当初说有地方藏她,并不是在骗她。 这世间没有他的来处,但四海之内,却处处都可以是他的家。 可他却将他所有的家,眼也不眨的都给了她。 他满怀都是微苦的药味,商绒想起来雨夜里她双手沾满的血:“你是为什么受的伤?” “栉风楼有规矩,要脱离栉风楼便要领受楼中戒鞭。” 折竹也不隐瞒。 哪知他话音才落,便察觉怀中的姑娘要起身,他立即拉住她:“做什么?” “去点灯,你给我看看。” 商绒不知戒鞭的滋味,也始终惦记着那夜少年不肯让她帮他上药。 “你摸黑点灯就不怕蜡油烫得你手疼?” 折竹说着想按下她的肩,摸到的却是她的脸,那么柔软细腻,他停顿片刻,手指如含羞草般蜷缩一下,却故作平静地挪开,转而扶住她的后颈,迫使她躺下来。 “没什么好看的,我又不会疼。” 他说。 “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己找这样的罪受?” 商绒的侧脸压在软枕上。 “玉京的是非,栉风楼一向不愿多加沾惹,我若还在楼中,便不能来玉京。” 他在黑暗里望着她的方向:“可是簌簌,我有必须要来玉京的理由。” “我要来看你,也要找到当年我师父身死的真相。” 蜀青造相堂那一批财宝的消息是何人放出的,几派围攻栉风楼,折竹潜入他们之中时,便发现了些端倪。 “你的师父?” 商绒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他原来还有一位师父。 “嗯。” 折竹提起他,语气也没有多少波澜:“我一出生便不知被谁丢了,是他捡到我,养我长大,教我武功,但六年前,他孤身到玉京赴旧友之约,却不知因何而身受重伤,那时我在业州神溪山中住,他从玉京归来时,便已经无药可治。” “他临终前,不许我来玉京,也不许我过问他的死因,”折竹的后脑枕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但前不久我发觉他那位原本在几年前辞世的旧友好像还活着。” 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难道还能借尸还魂不成? “你师父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商绒轻声问。 折竹从没听人问过他这样的话,他倒也认真地思量片刻,随即“嗯”了一声:“除了有些啰嗦,时常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不爱干净,做饭难吃之外,倒也尚可。” “所以你明明不能饮酒,却总要挂个玉葫芦在身上,是因为他吗?”商绒想起那只玉葫芦。 折竹起初静默一瞬,片刻,他轻笑一声:“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他总与我说酒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折竹半垂下眼帘,嗓音越发平淡,“他说得太多,我听得太烦,但有时,也会好奇。” 即便他不说,商绒也知道,他的好奇实则源于想念。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没有血缘却有亲情的人。 长夜漫漫,唯有蝉声不知疲倦。 商绒也不知是何时闭起眼睛,沉沉入睡的,这一夜,她梦中没有枉死的冤魂,没有被铁索扼住咽喉的自己。 那是蜀青的灯会,有一只乌蓬小船。 她在船上枕臂看烟花,身侧有少年替她挽起被河水浸湿的衣袖。 翌日天还才亮了不久,鹤紫便进殿来,小心翼翼地将公主唤醒。 商绒醒来发觉自己竟已不在那张罗汉榻上,而是在自己的床上,她四下望了望,也不知折竹是何时离开的。 陆陆续续有宫娥进来服侍公主更衣洗漱,鹤紫并未备早膳,只对公主道:“大真人要来与公主讲经打坐。” 以往大真人每每来教公主道学,或打坐时,公主便不能用早膳,至多只能饮些花露茶。 大真人说,如此方能气清而神静。 商绒早已习惯,洗漱穿衣完毕,她便端坐在蒲团上,点香净手。 不多时,凌霜大真人便携三两道童悠然而至,殿门大开,道童与鹤紫等宫娥都守在门口。 “大真人。” 商绒坐在案前,低唤。 凌霜大真人俯首,向她见礼:“公主。” 他一身道袍严整,五官端正,眉眼清正而温和,在商绒对面的蒲团上,盘腿而坐,将拂尘轻放到一侧。 “公主在外,可有沾惹俗世浊物?” 凌霜大真人状似不经意地问起。 商绒垂着眼,摇头:“未曾。” “如此甚好。” 凌霜大真人也不说信与不信,他只略略牵唇,随即便将手中的道经翻开来。 都是些商绒自小熟记于心的东西,凌霜大真人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与她讲一些其中的缘法。 商绒静默地听着,终于等到凌霜大真人口干舌燥之际,她寻得机会开口:“大真人,《丹神玄都经》可还在皇伯父那里?” 凌霜大真人端着茶碗,乍听得她这话,眼眉便浸出些笑意,他颔首,道:“的确还在陛下手中,公主可是想一观?” 商绒点头。 “《丹神玄都经》于公主而言尚且太过晦涩,它囊括了算学,星象与阴阳五行,有多少种排列组合的解法,便有多少种道法的演化,若单单只是逐字逐句地去读,是读不通的,”凌霜大真人抿了一口茶才将茶碗搁下,又对她道,“它的妙处便在于它有非常人能拆解的谜,常看常新,也是因此,陛下才会对它尤其钟爱。” 商绒听他这番话,便知这《丹神玄都经》是不能让他去问皇伯父要的,便是她亲口向皇伯父去要,只怕也有些困难。 道学讲毕,凌霜大真人便背对她打坐。 案前的香炉里香雾缭绕,商绒闭着眼打坐,心里却并不能如往常一般平静无痕,她甚至有些不能忍受腹中的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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