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在公主身边守夜, 为何来了人也没察觉?” 虞铮肃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啊,”鹤紫本就胆小,如今被这青年一副严肃冰冷的眉目一吓,她更战战兢兢,“奴婢为公主守夜怕自己彻底睡过去,一向是会在太阳穴涂些凉油的,可昨夜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睡得那样沉。” “起先奴婢是好像听到了点动静,但是,但是后来就再想不起了……奴婢还以为,那是梦中的事情。” 听到她后面这一句,贺星锦回过头来:“你醒来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好像……” 鹤紫细细想来,不由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颈子是有些酸胀。” 贺星锦并不说话,只绕开她掀了帘子走入内殿里去,他一双眼无声扫过内殿陈设,仰面望见那木梁之上镌刻的一整幅洛神图。 洛神衣袂携风,山川栩栩如生。 “公主是何时醒的?” 贺星锦轻瞥那进来收拾公主用物的鹤紫。 “陛下遣人来接公主时,奴婢唤了她许久,她才勉强清醒。” 鹤紫将公主惯用的文房笔墨小心收拣,又来回话。 贺星锦闻声,目光轻移,片刻落在那床榻之上,他目光一凝,走近些,稍微掀起床褥,露出来床沿缝隙里凝结的点滴血渍。 出了纯灵宫,虞铮一边撑伞,一边道:“大人,想来公主也被点了穴,如此看来,来人并非是刺杀公主的,而是想掳走公主。” “可究竟是什么人?他又究竟为何要掳走公主?”虞铮只觉此事蹊跷得很,宫中有禁军更有凌霄卫,从后半夜搜到此时,却没找到他半分踪迹。 贺星锦正兀自沉思,他们一行人尚未走出眼前这条宫巷,一名青衣凌霄卫冒雨疾行,从那头匆匆跑来。 “千户大人!” 青年浑身湿透,握拳行礼。 “如何?” 贺星锦停步,问他。 “大人请看。” 那青年将披风内藏着的一件沾血的衣裳取出。 黄昏余晖照在玉京护城河的水面上,浮光跃金,贺星锦骑马过桥,正好撞见只比他早出宫两刻的贺仲亭。 “大人,是少爷。” 赶车的车夫瞧见贺星锦,便对帘内道。 贺仲亭掀帘,瞧着骑马在侧的儿子,道:“子嘉,可有什么发现?” “算是。” 贺星锦简短地应。 “好,那咱们回府再说。” 贺仲亭点头。 父子两个满身疲惫地回到府中,才吃过夜饭,两人便在书房里叙话。 “你是说,这血衣是二皇子殿中的?” 贺仲亭负手而立,瞧着案上的东西。 “是,儿子已查过,二皇子前两日在宫外赌钱吃酒,输光了钱不甘心,与同桌的赌徒动起了手,他应该便是那时受的伤。” 贺星锦说道。 “陛下最恨他不知珍重自己皇族身份,学了些武功便在市井里与平头百姓争强斗狠,他自是不敢教人知道自己那身伤是怎么来的,而如今胡贵妃被禁足,我听说他昨日闹着要见贵妃还惊动了陛下,被罚了十个板子。” 贺仲亭回头接来他递的茶:“那十个板子下去,身上的伤定然又有破损,若昨夜真是他闯的纯灵宫,只怕,他是咽不下他母亲的那口气。” 胡贵妃育有两子,除却那位备受朝臣青睐的四皇子以外,另一位便是二皇子,他虽不为圣上所喜,但阖宫上下皆知,他最是孝顺胡贵妃。 胡贵妃在纯灵宫受了辱,又被陛下禁足,难保二皇子不会将此事算到明月公主头上。 “你说他点了那女婢的穴道,但我在摘星台问公主,她却也什么都不知道,而据殿外守夜的女婢所说的她听到殿内有响动,高声询问,再到那人踏檐而走的时间来看,应该是他尚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那女婢惊动,仓皇而去。” 贺仲亭揉了揉眉心:“二皇子虽糊涂,但他绝不至于对明月公主起杀心。” “去年中秋,他险些将明月公主撞入湖中。” 书房内光影沉沉,贺星锦想起那时中秋夜宴,他离开天子身边,在翠心湖对岸目睹几位公主撺掇醉酒的二皇子去桥上捉弄明月公主。 他在林间掷出石子打中二皇子的膝盖,使其还未上桥便踉跄栽入湖水。 其时桥上灯影憧憧,他隐在对岸林间,看见在桥上发呆的小公主被那二皇子掉进湖中激起的水声吓了一跳,又在石栏间,垂着脸往下望。 “此事尚无定论,儿子还要细查。” 贺星锦说着,微微垂首。 这一回,究竟是真刺杀,还是二皇子的恶作剧,还说不定。 “子嘉。” 贺仲亭在淳圣帝身边多年,他自有一番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况眼前的贺星锦是他自己的儿子:“为父左思右想,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父亲请说。” “她是携异象出生的公主,当初凌霜大真人曾言,她身系大燕国运,生来是高悬的明月,而非俗尘的凡胎,她自出生起,便注定此生不能与人成婚。” 贺仲亭深深地看着面前这青年,自他将公主从蜀青带回后,贺仲亭便已经隐约察觉出了些东西。 贺星锦一怔,随即沉声道:“儿子知道。” 他不欲再在房中待,怕贺仲亭再说些什么来扰乱他的心绪,但走到房门处,他又忽然停下:“父亲放心,您所担心之事绝不会发生。” “只是,” 他抬起头,夏夜的蝉鸣聒噪入耳,他想起南州雪地里侧翻的马车,又思及蜀青的那场暴雨,那位小公主坐在马车里,苍白的脸,哭红的眼眶。 他终究还是未能将公主并非被掳,而是出逃的事实告知贺仲亭,他只盯着檐下微晃的灯笼,说:“父亲也信那番箴言吗?” “我如何想并不重要,凌霄卫是陛下耳目,陛下要信,你我便不得不信。” 贺仲亭凝视他的背影,轻叹一声: “子嘉,今年,我便让你母亲替你议亲吧。” —— 商绒在摘星台住了几日,凌霜大真人每隔两日进宫来与她讲经,她的案上又开始堆起青词与道经。 为讨淳圣帝欢心而信道的朝臣多,皇族中人也多。 商绒在其间找出来一页熟悉的字痕,她盯着看了片刻,却不再像以往那般每一回都先行抄写他进献的东西。 当日夜闯纯灵宫的种种线索皆指向二皇子,纵然贺氏父子心中尚有疑虑,但淳圣帝问得急,贺仲亭便只好将手中现有的证据都上呈到御前。 淳圣帝气得不轻,正欲惩治,那边却传来二皇子受惊晕厥的消息,太医去了好些个,最终淳圣帝大手一挥,将其送入他母亲宫中,母子两个一块儿禁足。 商绒才回到纯灵宫便得知了这消息,她在案前坐着,想起那夜少年对她说:“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在意。” 窗外炽阳高照,烤干了清晨的薄雾。 商绒静不下心抄写任何东西,她时不时总要往外面看上一眼。 午时,梦石照例提着食盒过来,鹤紫退出殿外去,立在外头的一名宫娥忙拉住她的手,低声说:“鹤紫姐姐,大殿下带了好多侍卫来,都守在外头。” 侍卫? 鹤紫不禁回过头,瞧了一眼合上的房门。 “这事是我的主意,我都听说了,你才回宫,那位胡贵妃便上门为难于你,”梦石将饭菜摆上桌,“你也不必担心什么,即便我不整他们母子,他们如今见我回来,也定不会与我和和气气相处。” 此前是两方势力在朝中博弈,如今他一出现也不知打乱了多少人心中的棋局,为了个太子之位,他与那几位皇子之间,便不可能兄友弟恭。 梦石说着,又对面前的小姑娘笑了笑:“虽是在这样的地方,但我们三人也总算是还在一处。” 随后,他在她懵懂的眼神中站起身,道:“我已向他请旨,由我安排了一些侍卫来护卫纯灵宫,他们只在宫门处,不会往这边来,只有暗卫藏得近些。” 商绒还来不及问些什么,他已匆匆迈步往殿外去。 殿门开了又合上,炽盛的一片影子涌入殿内又顷刻消失。 她捏着筷子,盯着桌上摆着的两只空空的小碗,朱红窗棂挡不住外面的蝉鸣聒噪,即便有几个年轻的宦官在庭内的树荫底下捉蝉,那声音依旧此起彼伏。 细微的响动传来,她瞬间放下筷子,起身跑到那道面向山壁的窗前,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窗,强烈的光线照在山石上,稀疏的几根竹在其间投下阴影,她四下张望了片刻,眼睛半垂下去,逐渐流露几分失落。 蝉鸣更盛,日光有些刺眼。 她转过身走出两步,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清爽的,含笑的嗓音: “找我啊?” 她一回头,满窗明光落来,那黑衣少年轻松从屋顶翻身下来,坐在窗棂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光斑漾漾,眼尾的那颗小痣惹眼。 “过来。” 他朝她勾勾手指。 商绒立即乖乖地走到他的面前去,却不防他忽然伸手来将她抱到自己身边坐着,她双腿离地,裙摆被轻风牵动。 折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商绒接过来,发现里面是夹杂着蜜饯碎果肉的酥饼,每一块都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碎掉的。 “你们玉京的东西,的确很不一样。” 折竹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但他的心情看起来却十分的好。 商绒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漫漫日光里,少年迎着她的目光:“你不高兴吗?” “什么?” 商绒听见他的声音才回神。 “你可以每天都见到我了。” 他扬着眉,说。 少年眼中的炙热犹如照在粼波上的浮光般,商绒的脸颊红透,连忙躲开他的视线。 可她一点儿也舍不得他眼睛里清亮的光暗淡下去,她逼迫自己向他袒露心迹,紧抿的唇缝松了松,她捏着油纸包,小声说:“高兴。” 梦石带来的饭菜是商绒与折竹两个人吃光的,没一会儿梦石身边的女婢便来纯灵宫中带走了食盒。 鹤紫不知公主为何忽然要在殿中放一张罗汉榻,但她一心指望公主能够高兴,便忙唤宫内的宦官去找了来,黄昏时便在殿中安放妥当。 天色暗淡下来,鹤紫在殿中点了灯,听见公主不要她在近前守夜,她有些迟疑:“公主……” 商绒朝她摇头:“去吧。” 鹤紫拗不过,只好出去守着。 夜深人静,唯蝉鸣不止。 商绒将那扇窗打开,也不知等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在那张罗汉榻上睡着了。 直到有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 她迷茫地睁开眼。 少年的乌发还有些湿润,他身上带着些微苦的药味,他的嗓音很轻:“不是说替我准备的吗?怎么你在这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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