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父皇是因明月惦念荣王,才会让她入摘星台?”梦石仿佛已窥见其中的些许隐秘。 “陛下对荣王本就芥蒂极深,他亲自抚养了明月公主几年,却仍不得她那般亲近,又听她哭闹着要见她的父王,他更觉心寒,于是一怒之下,便命贫道领公主入摘星台证心楼清修。” 凌霜大真人继续道:“贫道遵从陛下旨意,在楼中教导明月公主四年,但明月公主那时尚且顽劣,不肯静心修习道法,听贫道讲学,她贵为大燕的明月,贫道怎敢毁伤?甚至不敢重言。四年中,陛下每每前来探望,她必故意提起荣王,惹得陛下每回软下心肠来,便又被她浑身的刺给刺激得拂袖而去。” “陛下的旨意不可违抗,贫道只得以一些清修之法约束她身边亲近的宫娥,凭此,她方才慢慢摒弃顽劣心性,静心修行。” 梦石将凌霜的一字一句都收入耳中,他不难想象,折竹提起的那证心楼中,壁上的锁扣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入证心楼时,几岁?” 梦石的语气听似平常。 “约莫六七岁。” 凌霜大真人捋了捋胡须,道。 六七岁。 她在证心楼中,为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父王,倔强了四年。 那是与他的杳杳一般大的年纪。 “殿下。” 凌霜大真人深深地凝视他:“贫道之所以愿与殿下说这些,只因殿下与贫道是一道中人,而明月公主与您之间,横亘着上一辈无法消解的旧结,荣王是害死您母亲的真凶,而荣王妃与您母亲也尚有积怨,她绝不会允许您与她的女儿走得太近,而今,她尚能在宫中行走自如,您以为,她会眼看着您去争那储君之位么?” “殿下,您与明月公主,终不是一路人。” —— 半个禁宫都因摘星台失火而嘈杂喧闹,纯灵宫中守夜的宫人也因这一场火而消去了几分瞌睡,怕惊扰殿内歇息的公主,他们也只敢压低声音各自谈论。 却不知,他们的公主已不在殿中。 “如此说来,你是因你父王而入证心楼?” 树荫里,少年隐含醉意的声音在斑驳的阴影里落来。 商绒躺在麻绳吊床上抬起头,没有在那片浓荫里找见他,却在枝叶的缝隙里,望见如簇的星子。 “嗯。” 商绒轻声应,此时看不见他的脸,她却好似借着这夜风蝉鸣,更能将心底事说与他听:“我那时很小,蕴宜她们跟我说,荣王才是我的父王,是因为我父王不喜欢我,他不想要我,所以才把我丢进宫的。” “我那时就想,为什么她们能与自己的母亲在一处,而我不能,为什么她们都有名字,而我只有一个皇伯父赐给我的封号,为什么我的父王从来不见我。” 她捏着那只折竹带回给她的纸蝴蝶:“直到父王在他奉上的青词里夹藏了这一页纸,我知道,他给我取了名字,他跟我说,我并非是没有来处的孩子,可是因为这个,我就更想见他了。” “我因此触怒皇伯父,我起初是不后悔的,因为我那时尚不明白皇伯父与我父王之间的事,我不知我想见我的父王究竟为何是错,我记得我父王说,会再寄书与我,于是我等了很久,我幻想有朝一日,他会来接我回家。” 商绒闭了闭眼,将那只纸蝴蝶握进手里:“但他没有来,而我,也后悔了。” “是因为证心楼中那些嵌在壁上的锁扣?” 少年倚靠在树干之上,垂眼望底下吊床上的小姑娘。 “是。” 吊床轻轻晃,商绒眼前的星子疏影也跟着晃:“谁与我亲近,他们便以铁索束困谁,要其辟谷清修,直至我肯完成大真人交予我的课业。” “大真人教我向善,交给我很多的道理。” 她的声音越发得轻:“可他们又以此约束我,我若不好好修行,受苦的便是我最亲近之人。” 那楼内竹筒的水滴便是那四年里最折磨她的声音,她若未能在一定的时辰内完成她的课业,她便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婢被锁在她的面前,强行辟谷,甚至滴水不进,甚至最苛刻的清修之法,他们绝不敢施加于她,可为了让她顺从帝心,便只能让她的女婢一一领受。 “后来,再无宫人敢亲近我,我也不敢再亲近他们。” 即便是鹤紫,她也尚对商绒留有一分主仆之间的生疏与避让,而商绒早已习惯这种沉默的疏离。 “蕴宜一定是觉得我有皇伯父的疼爱尚且如此,若是她入摘星台,那些加诸于我亲近之人身上的苦痛,都会日复一日地落在她的身上。” 商绒到今日才明白,蕴宜是因曾偷看过她在楼中所经受的一切,所以后来,她才再不与另两位公主为伍,也再不欺负她。 “折竹,这也是我不愿你留在这里的原因。” 她仍旧在那片浓荫里找不见他的衣角:“我被异象与箴言困在这里,而你如今,好像也被我困在这里了。” 她的话音里藏有几分惘然,却不防一道漆黑的影子挡住了她眼前斑驳的星光,那是那个少年的衣袂。 他双足勾着树干,身姿轻盈地倒悬下来,一片月华浸润他的衣衫,那双眼睛仿佛从来如此清亮干净:“原来你这只刺猬,也曾有过棱角锋利的时候啊。” 只是凌霜教她向善,最终又以她的善而折磨囿困她,让她慢慢变得听话,让她浑身的刺再不能扎伤任何人,只能伤害她自己。 “簌簌,这里困不住我,也困不住你。” 他的嗓音这般清澈:“只不过我为你,心甘情愿。” 商绒胸腔里的那颗心因他这样一句话而不受控地疾跳起来,她近乎失神般,望着他,却又听见他问:“那么你呢?” “证心楼已毁,你在这里,又是否心甘情愿?” 当然不。 商绒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轻轻摇头。 从不甘心,又何来情愿。 折竹的眼睛弯起来,轻轻松松地下来落在吊床上,吊床因此而剧烈晃动起来,商绒吓了一跳,正怕自己掉下去,却被少年稳稳地抱住腰,又被他扶着坐起身来。 两个人坐在吊床上,竟好似在荡秋千一般。 “既然如此,你便做你自己就好了。” 折竹将她落在麻绳缝隙间的那朵烟青的绢花拾起来,簪入她乌黑的发髻间,他忽然在想那顶凤冠,也不知图纸如今画得好不好。 他有点想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凤冠,可是此时被她那双好似不沾烟尘的眼睛望着,他的耳廓又烫起来。 犹豫好一会儿, 他还是打算先藏住这个秘密。 想起来那银楼的工匠说,最迟完工的期限在初冬时节。 有点久。 但他愿意等。 吊床前后晃荡,商绒尚在想他方才说的话,却听见他忽然唤:“簌簌。” 她抬起头,迎向少年弧度略弯的眼。 夜风轻拂他鬓边的一缕浅发,他拥有那样一张俊俏到足以晃人心神的脸,此时朝她一笑,风中是他轻快的,满怀期待的声音: “也许今年下雪的时候,我们已在山川四海。” “那时,我有礼物送你。”
第64章 最动听 “你与那小公主在这林子里待了大半夜, 便只是说话?” 第十五指着自己眼下的一片浅青:“就因为这个,我便在对面的山石上枯坐了一夜?” “谁让你不睡觉?” 折竹奇怪地瞥他一眼。 第十五揉了揉眼皮低声笑:“小十七,你杀人杀得比我多, 可这世上的有些事却不及我懂得多。” 折竹懒得搭理他, 只径自整理着侍卫外袍,将一枚腰牌悬在腰侧,那是长定宫侍卫的腰牌。 “你找出陈如镜的藏身地了?”第十五收敛起不着调的笑容。 “嗯。” 折竹将软剑藏好,漫不经心道:“那些饼铺与桐油店的位置勾连起来就变得很有意思,正好我师父当年与我说起过, 他与陈如镜是因一局残棋相识。” 当时折竹年纪尚小,他虽曾见过那局棋, 但要通过陈如镜留下的零星几点来还原整局棋并解开它, 的确也费了他一番工夫。 “难怪,” 第十五手中折扇一展,他轻轻摇晃起扇子来, 唇边又浮出一抹笑, “就算楼主疑心你是你师父与不知名的女人生的, 她也仍那般看重你, 小十七可真是聪明至极。” 苗青榕为情所苦, 却终究不是个为情所缚之人, 否则, 她也不会心中尚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妙善, 又与十一勾勾缠缠。 “十五哥, 你应该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折竹轻抬眼帘。 “若能寻得我父下落, 我一定将东西交给你。”第十五颔首, 又是一笑。 “那好, 今日你我一起去。” 折竹扯唇, 面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此事若成,你便不必再回来。” 梦石今日要往大公主府吊唁,折竹与第十五与长定宫侍卫随行,马车出了宫门过了御街,他们二人便与梦石分道。 窄巷里一棵老槐枝繁叶茂,浓荫如簇。 黑衣少年在那片阴影里,斑驳的碎光映在他的侧脸,透着几分冷感,他稍稍一一抬眼,听清院子里气弱的咳嗽声。 “添雨,去瞧瞧是谁来了。” 那声音透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死寂。 姜缨等人静立在少年身后,听见临近门口的脚步声,他们警惕地摸向剑柄。 那道掉漆的木门打开一扇来,那年轻女子一张面容欺霜赛雪,更衬她额角一道疤痕颜色发红。 她一双狭长的眸子既柔且媚,略略打量一番那门外的黑衣少年的一张脸,便笑道:“义父,是个好俊俏的小公子。” 紧接着,她的目光又流连于少年身旁的第十五,她又细又弯的眉轻挑起来:“哎呀,这位公子也有一副好相貌呢。” 姜缨感觉到她朝自己看过来,他颇有一种被蛇信舔舐的寒意,却见她只淡淡一瞥,便侧过身去。 ……? 姜缨摸了摸自己的脸。 “客人们,我义父请你们进去呢。”添雨稍稍低首,一缕浅发从她耳后落到颊边,风姿无限。 “姑娘生得也是十足的风流啊。” 第十五跟在少年身后迈上阶梯,却在经过那女子身边时,侧过脸来,朝她微微一笑。 两人一时相视,却是同样的皮笑肉不笑。 拥挤的院子里满是苦涩的药味,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椅子上,此时正值盛夏,他身上却盖着一张厚毯。 强烈的光线之下,那老者自少年进门时便一直凝视着他,一身黑衣更衬他肤色冷白,身姿颀长如青竹,窄腰间的银蛇软剑凛冽泛光。 “你便是元济的爱徒。” 陈如镜干裂的唇微扬:“你可知你这柄剑,是我所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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