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一壶酒, 案上荤素尽有, 梦石说着便要给折竹斟酒, 却被他伸手一挡。 梦石抬眼, 那少年神情沉静, 慢悠悠道:“我惹的祸, 本该是我多谢你替我善后。” 话是这么说, 但他却转而自己斟了一碗茶, 碗壁与梦石手中的轻轻一抵:“伤还未愈, 就不饮酒了。” 商绒才吃一块烧鸭肉, 闻声抬眼。 梦石带来的宫中佳酿, 他竟真的看也不看, 径自抿一口茶, 随即便将碗搁下了。 “哪里的话。” 梦石心中也有一丝异样,在蜀青桃溪村中时,他见过这少年对村中人自酿的米酒便极有兴趣,只是当时他身上有刀伤,被梦石劝住了。 但也仅仅一瞬,梦石便将其抛诸脑后,又道:“如今父皇不许簌簌去大公主府吊唁,我们也没有可做文章的时机,但我听说,再过两月,便是簌簌的生辰?” 商绒经他提醒,点点头:“嗯。” “他们说你的生辰往年都在摘星台上为民祈福,而今摘星台已毁,要重建也并非是两月之工,说不定你今年祈福之地便是在星罗观,若真如此,那我们大可以趁着两月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只要出了这禁宫,你便有更多的机会脱身。” 梦石打量着小姑娘的脸,温和地安抚她道:“簌簌,等你生辰那日,你一定能得自由。” 自由。 商绒忍不住为他口中的这两字而失神。 梦石如今正受淳圣帝看重,他手头上的事太多,只吃了几筷子菜,喝了几杯酒便起身告辞,照例留了个宦官等着将食盒带回。 雨势更大,那道殿门一开,商绒看着梦石的衣袂拂过门槛,随即声息都被淹没在噼啪的大雨里。 “在想什么?” 她身畔的少年漫不经心地问。 “折竹的生辰在什么时候?” 商绒回过头来。 折竹只猜中她的一重心事,却未料她开口说的,却是这个,他着实愣了一下,随即端起茶碗,侧过脸去看那道窗外幽碧的山色。 他想了想,说:“他只与我说,我是七月生的,具体是哪一天,我也不知。” 七月,如今不正是七月么? 商绒知道,折竹口中的“他”,一定是他的师父。 “那你是如何过生辰的?” 商绒又问。 “他若想起来,只要是在七月,也不管是哪一日,都会给我煮上一碗长寿面,若是忘了便也过去了,但他,很少会忘。” 折竹提起来这些旧事,眼底也流露几分天真的笑意,但侧过脸来,望见她懵懂的神情:“你没有吃过长寿面?” “没有。” 商绒诚实地摇头。 窗外潮湿的雾气皴擦浓郁的山色,少年轻抿一口茶,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眼睛清亮而有神:“今年你生辰时,我一定让你吃到。” 商绒一向习惯将事情往坏处去想,但是少年的笑脸太过惹眼,她的手背抵在心口处,在淋漓雨声中,忍不住向往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夜色降临,这一场雨也未见颓势。 商绒学着折竹牵动丝线,与他一起玩傀儡娃娃,娃娃的衣裙被掠入窗纱的微风轻拂,层叠摇曳,好似可以腾云驾雾的仙子一般。 她指上的动作越发顺畅,娃娃变得灵动起来,她的神采也逐渐有了变化,唇线不自禁微翘。 “折竹,我会了。” 她迫不及待地望向他。 “嗯。” 一盏孤灯映照少年隽秀的眉眼,他放下自己手中的娃娃,靠在墙壁上,扬唇:“簌簌很聪明。” 商绒不自觉沉浸在他的夸赞里,她浓淡相宜的眉间少去了许多郁色,又摆弄起那个娃娃:“是你很耐心地教我。” 说着,她又意识到了些什么似的,抬头轻声问:“可你会不会觉得烦?” 少年闻言,卧蚕的弧度稍深。 “我若觉得烦,可不会藏着掖着不教人发现。”他将自己的那个娃娃拿起来,修长的手指牵动丝线,娃娃扬起来一只手,朝她晃了晃:“你知道我一向不为难自己,只为难旁人。” 他又在说她了。 商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对上他揶揄似的笑眼,她有点生气,可是看见他操控手中的娃娃不断摆出各式各样的逗趣姿态,她又忍不住翘起嘴角。 雨在窗外坠声不断,灯烛的光在墙壁上映出他们的影子,商绒操纵着傀儡娃娃与他的影子接近。 不知不觉蜡燃近半,商绒抱着个傀儡娃娃沉沉睡去,而折竹靠在一侧,枕雨凝视片刻她的脸。 她陷于睡梦,不知梦外的少年心里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放回她的床榻上。 替她掖好被角,少年方才恹恹地躺回自己的榻上,他明明有点想亲她,甚至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同他说,与她同榻而眠没有什么不好的。 可是近来他有时触碰她时,身体总会起一些隐秘的反应,他原本也并不陌生,但往往发生在清晨的事最近却总不那么守时了。 忍得有点难受。 少年满腹的心事纷乱,他努力不去想黄昏时她的吻,从怀中取出来一枚白玉印章,临着尚未熄灭的灯,仔仔细细地瞧。 印章上的朱砂已干,折竹索性重重地将其按压在自己的手背,那痕迹隐约可瞧出是“妙旬”二字。 并无什么奇特的。 可若他的师父妙善来玉京只是为了找到妙旬,而妙旬既有心见妙善,那么为何又只让陈如镜带给妙善这枚印章? 折竹静默地摩挲着那枚印章,心思一转,随即指节用力,玉章当即碎裂成两半,他握着那两半玉章细细一瞧。 指腹摸索一阵,从其中一半里,摸出来一个极小的纸条。 他随意地将碎掉的玉章搁到一旁,双指展开那纸条,在幽微的灯影里得见一行墨迹: ——红叶巷堆云坊。 —— 大雨如瀑,一名中年男人浑身水气,趁着夜色,匆匆入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屋内光线不甚明亮,那坐在书案后的人背对着他,整个人隐在一片阴影里:“如何?” “陈如镜已死。” 中年男人垂首,说着迟疑一瞬,又道:“张元济似乎尚有个徒儿在,我看陈如镜的反应,那人应该已在玉京。” 书案后的声音有些喑哑:“他到底是收了一个不听话的徒儿。” “您早知道张元济有个徒儿?” 中年男人面露诧异,却仍不敢抬头去看那张书案后的人。 “他既然来了,必是不肯罢休的,” 那人粗粝的手指轻敲扶手,语气里颇添遗憾的意味,“我终究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棋。” 他的喟叹,裹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中年男人虽听不明白,却也不敢多问:“主人,依您的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天边雷声轰隆,闪电一刹照彻窗纱。 书案后的那人裹着斗篷,只露出来一双浑浊阴沉的眼睛,他眼尾的皱痕细微牵动:“让你的人守在红叶巷堆云坊。” “记住,只要有年约十六七的少年造访,便杀之。”
第66章 往生湖 雨后清晨, 湿润的风拂面,裹着几分草木清香,颇添凉爽。 “折竹, 我们还是走吧。” 商绒抱着双膝藏在山石底下, 有些不安地望着那身着侍卫衣装的少年:“近来摘星台常有工匠出入,若是我们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此时的天色青灰暗淡,蒙蒙雾气笼罩整片往生湖,摘星台在她身后,高耸且巍峨, 如浓墨般轮廓模糊。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一起来。” 少年靠在树荫底下,摆弄着渔线上的细钩, 抽空抬起眼帘瞥她:“若出了事, 你替我担着,好不好?” “折竹。” 商绒皱起眉。 “你不愿意啊?” 折竹放下鱼竿,歪着脑袋凑近她, “怕他们再将你关起来?像之前那样对你?” 商绒一下抬头。 天色还较为浓黑时, 他便捏着她的脸将她唤醒, 兴冲冲地要她跟着他一块儿出来玩儿, 那时商绒还未醒透, 只见少年亮晶晶的一双眼, 她有一瞬以为自己还在蜀青, 下意识地便说好。 纯灵宫无人知她悄无声息地被折竹带了出来, 她今日也未曾梳发髻, 而是他给她编的发辫, 发尾系着他剑穗里抽出的竹绿丝线。 “为了条鱼, 应该不至于吧?” 折竹双手抱臂:“何况你如今已非当日的孩童, 又有什么好怕的?” 商绒不说话, 只见他又摆弄起那根鱼竿,她忽然想到自己寝殿一侧生在山石缝中的几根野竹,日前好像便少了一根,那今日他手里这根…… 她抬起头:“这竹竿,你是从哪里寻来的?” 折竹虽疑惑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却也还是道:“你寝殿外便有,我顺手就折了两根。” “两根?” 商绒的眸子大睁了些。 “之前那根不知丢哪儿了,我也懒得找,”折竹觉得她怪怪的,停顿片刻,又问:“怎么了?” 商绒抿起唇。 隔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你一点儿也不明白。” “剩下那根,你不许再碰了。” 折竹不明所以,但见她说得认真,他便也颔首:“知道了。” “你明明不用鱼竿也能抓来很多的鱼。”商绒坐在他身边,柳枝绵长轻轻晃,嫩绿的浓荫如盖。 “那是为了给你吃。” 折竹将渔线一抛。 “现在不是吗?” 商绒盯着水面。 “也是为了给你吃,但最重要的,”折竹将鱼竿塞入她手中,他气定神闲,微扬唇角,“是为了和你玩儿。” 商绒从没钓过鱼,自握住鱼竿后便一直僵着身体,“可是我……” “这里的鱼很笨。” 她才开口便被少年打断,随即她察觉到他的靠近,她一下侧过脸,他轻柔的呼吸这样近,如此冷淡的光线里,少年的眼睫又浓又长。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但我们还是要小声一点,这样它们才会上钩。” 商绒耳热,一下转过脸,握紧鱼竿,一心一意地盯住波纹微漾的湖面。 诚如折竹所言,这里的鱼已习惯了每日的鱼食投喂,见了鱼钩带饵便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她并没有等待多久,便觉渔线一动。 她的眼睛亮起来,忙唤:“折竹!” 折竹才咬了一颗糖丸在嘴里,乍见她眼中的神采他不免有一瞬的发怔,很快,他握住她的手,往上一拽。 那鱼有些肥硕,破开水面的声音一响,水滴如雨朝他们两人洒来。 两人几乎同时闭了一下眼睛。 落在石上的鱼不断摆尾,少女与少年四目相视,两张沾着水珠的脸。 少年眨动一下眼,水珠在乌浓的睫毛间揉开不见,他将那条鱼取下,放进她面前的藤编兜里,“你今日若能钓满十条鱼,我便送你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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