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姜缨见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久无反应,便小心翼翼地道:“这堆云坊,您真要去吗?” 他心中始终有些不大安宁。 当然作为杀手,他们这些人的心也少有真正安宁的时候。 “去,当然要去。” 折竹端起面前的酒碗来,轻嗅一下,果然酒香清冽,不似凡品,难怪那老酒鬼心心念念,时常痛饮。 他本不该在此时,当着旁人喝酒,他极强的戒心从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有暴露自己弱点的可能,但此刻,他想起那个酒鬼临终前的模样。 心中终究好奇,他试探着,抿了一口。 但也仅仅只是这一口。 “只不过,我不该这样去。” 他沾了一分酒意的嗓音低靡而不可测。 夜里雨势仍不见大,细细的雨丝飘飞,落在檐瓦的声音很轻,街巷点缀着灯笼的火光,如今正是消夜的好时候。 红叶巷里,多的是卖光了酒又忙着再来买的酒肆的跑腿。 就近消夜的摊子并不少,巷子里充斥着酒香与食物的香气,一名脸色蜡黄,眼尾与颊边挤着几道皱痕,弓腰驼背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坛子酒,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堆云坊的酒已经卖罢,小厮才挂了牌,要关门,却闻到极浓的酒气临近,随即一道影子从他身边挤进了门去。 小厮愣了一下,忙唤:“诶你是谁啊?” “酒……”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些含混发哑,他像是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朝小厮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 “咱们堆云坊的酒可不散卖,你快出去!”小厮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醉鬼,这红叶巷里多的是,他也没多少工夫与这醉鬼纠缠,便要上前将他拽出去。 中年男子一边与小厮推搡,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打量起这酒坊内的情形,楼梯上忽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半睁着眼,在那楼梯转角的墙壁上看见多道人影,随即一名身姿袅娜的赤衣女子下来。 “掌柜的,是个酒鬼。” 小厮朝那中年女子道。 “这位爷,我们这里是不卖散酒的,您还是快些走吧。”那女子手执一团扇,面上带着敷衍的笑。 “他……他说有。” 中年男子好似神情恍惚般,晃了晃脑袋。 “您可莫再纠缠,否则奴家便要报官了。” 女子根本无心听他说些什么,话罢便要小厮将他打发出去,却见那男子颜色发暗的手掌里静躺着半块玉章。 “有……”他的声音嘶哑。 女子一见这玉章,神情立即变得不一样了,她当即问道:“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那少年在哪儿?” 中年男子尚未说明这东西是如何来的,更没说什么少年,可这女子却脱口而出,他被胡须遮掩的唇隐隐一扬,却一下调转方向,伸出手指来指去好一会儿,最终停在对面那条灯火昏暗的窄巷:“那儿。” “给他拿一坛酒。” 女子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匆匆对小厮说了一声,随即便赶紧上楼去,而中年男子则暗自用余光轻瞥她的背影。 小厮取了酒,接了他的钱。 这一刻,楼上似乎有些冰冷器物的轻微声响。 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在满巷的热闹里,谁也没发现他很快隐于一片黑暗的角落。 “公子。” 姜缨在檐上见到那道身影便低唤一声。 折竹一边撕掉脸上的胡子与面具,一边将刚得来的那坛秋夜白放在一旁,他捧了瓦中积蓄的雨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手上涂抹的檀色妆粉。 “姜缨,人来了。” 忽的,少年听清前面那条窄巷里纷杂的声音,旋即在高檐上站起身来,夜风吹拂他玄黑的衣袂,白皙的指骨上滴答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的软剑: “那个女人留着,其他的,都杀干净。”
第69章 藏宝地 堆云坊里前后出来十数人, 个个神情锐利地盯着对面黑洞洞的窄巷子,捂住藏在衣裳里的东西,大步朝巷中去。 “可是折竹小公子?” 赤衣女子率先走进去, 雨丝飘飞, 长巷晦暗,她半眯起眼睛,审视起前面那一道背对她的身影。 那人久久不应,赤衣女子拧起细眉,正欲抬手, 却见他忽然回转身来。 哪里是什么十六七的少年。 赤衣女子心中警觉,立即转身却见数道黑衣身影从高檐下落, 一瞬之间, 那些藏在她身后不远处只待她一声令下的属下被迫匆忙与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短兵相接。 赤衣女子听清身后那人奔来的脚步声,她袖间金丝一闪,回身缠住那青年的剑刃, 却听檐上一道属于少年人的, 清澈而凌冽的声音传来: “你找我啊?” 她蓦地一抬眼, 对上那张沾着雨水的, 隽秀白皙的少年的脸。 只见他手中薄刃银光闪烁, 赤衣女子心下一凛, 匆忙之下只得再以袖间的一柄短匕相迎。 她双足重踩青年的胸口, 旋即一脚踢中他的脑袋, 金丝收回, 她回头专心应对起那少年凌厉无匹的剑招。 仅仅几招之内, 赤衣女子便已不敌, 她重重地摔在砖墙上又跌下去, 吐出鲜血来, 剧烈的疼痛令她恍惚,半张脸压在雨水里,这一刹又清醒了些,她才惊觉这窄巷里不知何时已寂静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裹在潮湿的夜雨里,她那些预备瓮中捉鳖的人,都已悄无声息地入了这少年的瓮,死了个干净。 “妙旬在哪儿?” 黑衣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身,雨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你说什么,奴家听不明白……”赤衣女子几乎是咬着牙般,不防少年的剑刃忽然刺入她的右臂,她痛得尖叫起来,满脸的妆粉斑驳,她明显感觉到刺入她血肉的薄刃隔着衣料轻松削断了她缚在臂上的金丝。 “奴家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她喘息着,声线都在发颤,“小公子又何必这般为难于我?” 她似乎尤善这般楚楚可怜的做戏。 然而此时在这少年面前,她显然用错了把戏,他非但不知怜香惜玉,薄刃更抵入半寸,几乎要刺穿她的骨肉。 “奴家真不知什么妙旬!”赤衣女子痛得哭叫起来,难捱这种剧烈的痛苦。 “那你说,” 折竹抽出剑刃来,沾血的剑锋微晃,点滴血珠滑落,“这堆云坊的主人是谁?他又为何要你杀我?” “我从未见过他,” 赤衣女子狼狈地倚靠着砖墙,“我只不过是听命行事。” “用这种东西做防身的武器,想来江湖里也没几个人,”折竹盯着她,冷笑,“你如此珍视它,是否它便是你主人所赠?你说,若我查得此物的底细,是否便能厘清他的身份?” 赤衣女子闻言,蓦地抬眼,她心下一沉,本能地便要将金丝彻底销毁,却又猛地一顿。 蹲在她身前的少年静默地睨她,竟是拦也不拦。 上当了。 赤衣女子浑身冷透。 “果然,你见过他,并且也知道他的身份。” 折竹得逞般,眼底犹带轻嘲:“不急,你还有机会慢慢说。” 姜缨命人将窄巷里的尸体处理干净,再将那赤衣女子打晕带走,他收剑入鞘,跟在黑衣少年身后朝窄巷尽头那一道朦胧的亮光而去。 “薛浓玉在西北,他已投靠叛军首领谢舟。” 姜缨将才得来的消息低声说与他听。 折竹一言不发,行至窄巷尽头,在那一簇橙黄的灯影下忽然站定,才回过头来问:“二哥他们还在玉京?” “是,但这消息属下能探知,想来栉风楼中也已知道,他们三人应该是要去西北了。” 姜缨如实说道。 纵然他们这些人已脱离栉风楼,但也认得楼中的记号,多少也能得知一些楼内的消息,第二,第四,第五三位护法是为薛浓玉来的玉京,而栉风楼若要杀人,从不畏山高水长。 虽然薛浓玉此时在西北叛军之中,那三位护法大抵不好下手,但他们总归是要去西北瞧瞧的。 “趁着他们还没走,正好叙旧。” 转角的后街清冷寥落,折竹走出这片灯影里。 “公子,我们如今已不是楼中的人了,若贸然寻着记号找上门去,只怕……”姜缨心有犹疑。 “去找他们做生意也不行吗?” 折竹气定神闲。 “做生意?” 姜缨一愣,没明白。 “他们要去西北,我正好也要人替我带一封信去西北给薛浓玉。” “为何要带信给薛浓玉?”姜缨更是一头雾水,半点儿也猜不出这少年的心思,“他既将长姐之仇算在了明月公主头上,也难保他不会将灭门之灾也算在公主头上,他与您分明不是一路人。” “薛淡霜既是个通透聪慧之人,与她一胎双生的薛浓玉若还从这满门的血仇里醒不过来,那么他又何必逃到西北。” 折竹抬眼瞥他:“他入西北,便是带着一颗反心去的。” “可您既有梦石帮衬,又何必插手西北的事?” 姜缨心中疑虑更甚。 细微的雨珠坠在折竹浓密的眼睫,这般晦暗的光线里,他的神情被遮掩干净:“权力,是会推着一个人走的。” “我一定要在梦石登上太子位前,将她带出宫。” —— 细雨不停,声息却小,商绒开着那道窗,不知何时便在罗汉榻上睡着了,夜风吹得那扇窗狠狠一拍,她又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坐起身,内殿里的灯已燃了半盏,少年仍没回来。 她心中不宁,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想起那两个傀儡娃娃,白日里她担心鹤紫发觉那些不属于宫中的物件,便将它们都锁到了她床榻的暗格里。 这会儿再无心睡眠,商绒起身扶灯,走到自己的榻前去,掀开被褥,推开底下的暗格。 两个傀儡娃娃静静地躺在一沓书信上,她将它们拿出来,而烛火照见那些书信上的字痕,她顿了一下,随即将灯放到一旁,从中拿起那些信件来,一一地看。 有一样夹在里头的东西落到了暗格的角落底下,她伸手去摸,却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她推开自己的那些杂物,将那个沉重的盒子以及那个精铜所制的小小的鲁班锁拿了出来。 这两样都不是她的东西。 她摸出底下的那只纸蝴蝶,上面的字迹清峻飘逸,并非是其它那些信件上娟秀的“明月公主敬启”。 而是——“只许簌簌看的秘密”。 商绒的眼睛无知无觉地弯起来,拆开纸蝴蝶,视线扫过那寥寥一行字: “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暂借你的藏宝地一用。” 末了,还画了一个笑脸。 商绒用手指戳了戳那个笑脸,想起某夜她拉他坐到她的床上,给他看暗格里她从小到大自己珍藏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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