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推官点头,却又问:“那你可曾与她对其他人的?” 方保一怔,有些羞愧地摇了摇头,“是卑职急躁了。” 未经过训练的普通人仅凭匆匆一瞥很难判断什么,本就似是而非,实在不能算铁证。 方保说能对得上申轩,极有可能是因为那位夫人只听了申轩一人的特征。 若他再拿旁人的去对,也许那夫人也会觉得像。 涂爻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不过申轩身份特殊,不仅是驸马,还是鲁东申氏,中间干系甚多,若没有十足的铁证,便是再多怀疑也无用。” 方保起身行礼,“是,卑职受教。” 涂爻点头,示意他坐下,又道:“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照田淑死亡的时间来看,基本可以断定那人就是凶手。样貌虽不清楚,但也可以彻底排除僧侣和老人的嫌疑,如此一来,嫌犯人数又少了。” 那位夫人唯一肯定的一点就是年纪,“虽只是个背影,但年纪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而且他的仪态很好,绝不是后来粗劣的学习能模仿得来的,定然出身大家。” 当时方保就有些惊讶,“这么肯定?” 他办案多年都不敢说这样的话! 谁知那位夫人先是骄傲,然后又稍显羞涩地看了他一眼,“我最爱的便是成熟男人,堪称阅人无数,没什么瞒得过的!年纪大的,太老,年纪小的,太嫩,未免不懂情趣……大人这样的,就很好。” 方保:“……” 他这才想起来,这位夫人前几年死了男人,坐拥身家无数,是出了名的单身富婆! 见方保忽然神色大变,众人不禁奇怪,“怎么了?” 方保猛地打了个哆嗦,从回忆中抽身,“没事没事。” 这种事能告诉别人吗? 死都不能! 涂爻点了点卷宗,“这些卷宗都经过反复润色,刑部的人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想从这上面找纰漏,只怕是难。” 谢钰扬了扬手里的,“这位主审官三年前已经升迁入京,兵不厌诈,不如从他身上下手。” 宋推官和方保就都眯起眼。 嗯,如此奸诈,我喜欢! 众人细细商议了一回,待到各方面细节敲定,已是深夜,俱都疲惫不堪。 见马冰也是睡眼惺忪,饶是谢钰本有心询问,也只好暂时压下心思。 明日再问不迟。 谁知次日一早,众人正一如既往在药园用早饭,就有裴府的人送来帖子,说是自家老夫人病了,想请马大夫过去瞧瞧。 元培就笑,“二两,你的名声传得够广啊!” 连裴府都来请了。 马冰心头一咯噔,来了! 看着她的脸色,谢钰脑海中无数线索迅速组合,瞬间猜到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遇见了裴戎! 并且对方极有可能认出她! 原本他还想找个机会让他们见一面,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计划尚未实施,这两人先就遇上了。 马冰心里乱得很,一时间既想去,又不敢去,只干巴巴对来人道:“承蒙厚爱,不过我也只是个寻常大夫……” 来人笑道:“您实在过谦了。” 马冰只觉得口舌发干,满腹心事不知该如何排解。 我该去吗? 要去吗? 去了之后,该怎么做呢? 正没个章程时,忽然感觉桌子下的指尖被人轻轻碰了碰。 旁边的谢钰就觉得她手都凉了,不觉心疼,轻声道:“没事,去吧。” 说来奇怪,原本马冰心里好像秋日西北的大风刮起满天尘沙,乱得要命,自己没头苍蝇似的,在两个选择间撞来撞去。 可听了这一声,那飞扬的尘沙便瞬间重归地面,一切恢复平静。 没事么? 嗯,那就没事! 她抿了抿唇,缓缓吐了口气,指尖迟疑着往谢钰那边倒下去。 觉察到她动作的谢钰反手握住,飞快地捏了下,“没事的。” 原本马冰以为自己会失态,可随着距离裴府越来越近,她的心情竟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阳光很好,她抬头看那大门上写着“裴府”二字的匾时,忍不住微微眯了眼睛。 终于来了。 或许她内心一直渴望,如今到了跟前,忽然有种终于尘埃落定的坦然。 也不知裴家人跟来送帖子的管事交代了什么,对方对她十分客气,客气中甚至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亲昵。 裴府整体格局疏朗大气,寻常官宦人家常见的花园假山没有几座,演武场倒是不少,甚至还有一大块成规模的马场,两侧一溜儿排开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十八般兵器。 马冰一路走一路看,倍感亲切,甚至没注意到对方特意饶了路,好像……有意带着逛园子似的。 稍后进了后面正堂,一进门,就见裴戎老两口坐在里面,见她进来,双双起身,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马冰心中暗自叹了口气,简单问了好,便去把脉。 二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过了会儿,老太太竟流下泪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像,真像啊!” 她的手已经有些皱了,皮肤上有许多老年斑痕,但掌心干燥而温暖。 这是一种不同于赵夫人的,更加亲近的感觉。 马冰一抬头,就见对面的裴戎已是眼眶泛红,虎目含泪,显然十分动容。 当年的兄弟俩本就是忘年交,裴戎大了义弟近一轮,算来,如今也是年过半百,须发皆白。 是个正经的老人了。 对一个战场厮杀,几次死里逃生的老将来说,这已经是个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年纪了。 马冰忽然觉得喉头发堵,某种压抑已久的感情迅速积累,疯狂膨胀,几欲喷薄而出。 她曾以为自己可以冷酷地回绝一切温暖,孤身一人奋战到死,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所有的设想都在瞬间溃败,不堪一击。 裴戎一声长叹,“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我们吗?” 什么都不必说,也什么都不用问,只这么面对面看着,他就敢肯定这就是当年那个自己抱过的孩子。 莫名其妙的,马冰有点委屈,非常委屈。 并非谁冤枉了她,欺负了她,而是像极了一个曾无家可归的人漂泊许久,突然有一天,有一扇满载着温柔的门为她而开,然后里面的人笑着对她说,你永远都可以回来。 马冰笑了下,水雾不受控制地在双眼中漫开。 她站起身来,郑重地向二老行了晚辈礼,“伯父,伯母,我回来了。”
第100章 雁铮 “我回来了。” 这几个字一出,裴戎老两口再也撑不住,搂着马冰哭起来。 老太太使劲捶了她几下,泣不成声,“你这狠心的丫头,来开封这么久也不家来看看,非要让我们死了也合不上眼啊!” 几句话,把马冰的泪也惹了出来。 三人抱头哭了一场,只觉得眼睛都有些肿了才分开。 老太太死活拉着马冰不撒手,按着她坐在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生怕她一瞬间消失了。 裴戎打发人送了热水、手巾上来,三人洗了脸,又用冰敷了眼睛,好算没那么肿了。 哭过之后,好似多年的郁气都散了大半,裴戎的精神好得吓人。 他立刻吩咐下去,“叫二太太来见自家姊妹,去衙门告诉二爷,下了衙不许在外逗留,回来见妹子!” 裴戎老两口一辈子生了四个孩子,却只有两个儿子立住了,如今长子延续了父亲的武将路子,带着家眷在地方上历练。 次子则从文,在崇文院编书,职位清贵,却没什么实权。 皆因如今天下太平,边关也没有什么仗好打,在裴戎自己身居要职,长子也在地方上管兵的前提下,次子不可能再手握大权。 不过他如今也才二十七岁,对一名官员而言,十分年轻,正好熬一熬资历,等回头老爷子退下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升上去。 这也是裴戎为了后代精心筹谋的结果。 交代完毕后,裴戎又召集起家中有脸面的管事和仆人,指着马冰道:“都认认脸儿,咱们裴家的大小姐回来了,在家在外,都敬重着些!若谁欺负她,就扒谁的皮!” 裴戎自己作风豪放,家中便不那么讲究,但唯独有一点:治下极严,如同练兵。 家中仆从虽远不如同等级人家的数量多,但都很精明干练,值得信任。 故而大家听了主人的话,一点儿都不去质疑为什么忽然多了位大小姐,都齐刷刷向着马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认人,然后再齐刷刷行礼,“见过大小姐。” 马冰本想推辞,可见老两口都巴巴儿看着她,眼中满是期待,心头一软,到底应了。 “诸位请起。” 曾经悲剧没发生时,两家孩子们也时常一起玩耍。 因裴戎没有女儿,便很稀罕小姑娘,时常将她扛在肩头出去逛,见人就说:“这是我家女孩儿。” 老管家带头起来,看着她笑得一脸慈祥,“大小姐长大啦,可能不记得老奴了。” 马冰记事颇早,虽已过去十多年,但脑海中仍残存着不少童年的记忆碎片,多看了他几眼,便将这张满是老年斑的脸与记忆中一个人对了号。 她欣喜地站起身来,过去拉着对方的手道:“苏伯伯,您是苏伯伯。” 苏管家笑呵呵点头,又惊又喜,“大小姐好记性!” 他本是裴戎的亲卫,跟着天南海北的走,后来仗打完了,身子也不大好,便从军中退下来,继续为昔日的老将军看门护院。 突然见了这么多熟人,马冰好像忽然回到了小时候,被一干长辈包围,从身到心都暖呼呼的。 “这就是妹妹了吧?” 正说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拉着个小姑娘进来,见了她就笑。 马冰回头一瞧,却是没见过。 老太太介绍了一回,马冰才知道这就是裴家次子裴安的夫人霍玫,牵着的是他们的女儿,今年刚六岁。 霍玫出身武家,是极其爽朗的性子,不等马冰行礼就把她拉住,略一端详便笑,“家里人念了这么些年,可算给我见着了。”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去报信儿的人简单一提,就立刻将这位大小姐和裴家人逢年过节提及的雁家联系起来。 “真俊!”霍玫左看右看,竟抬手往她脸上摸了一把。 马冰抿嘴儿一笑,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霍玫笑了几声,又拍拍女儿的后背,“去拜见你姑姑。” “哎!”小姑娘痛快答应,麻溜儿下拜,被马冰一把抄起来抱在怀里。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谁也不认生。 小姑娘单眼皮,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嘴巴,看着很精神,不过只有眼睛和脸型像霍玫,估计还是像父亲的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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