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是王衡走之前烧好的,天气热,现在还微微发烫。 马冰自回房间安置行李,谢钰弯腰拨弄下小火炉中木炭上盖着的灰烬,对着轻轻一扇,暗红色的火星儿就雀跃起来。 橙红色的火苗迅速转为幽蓝色,快乐地舔着壶底。 不多时,热气便呼哧呼哧从壶嘴和盖子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又开了。 清亮的水柱注入茶壶中,盖上盖子焖一会儿,便有浅褐色的茶汤了。 谢钰烹茶很有一手,哪怕只是几十文一只的普通茶壶茶杯,在他手里似乎也都雅致起来。 微风拂过,茶汤在杯中缓缓荡漾,隐约映出谢钰的脸和头上一角蓝天。 他抬头,看着屋内埋头忙活的马冰,心中一片宁静。 稍后马冰出来,手里多了几个油纸包,都是裴安给她买的零嘴儿。 除了糕点,还有各色干果、蜜煎,裴府自制的牛羊肉干,林林总总一大堆。 谢钰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以前陪陛下微服私访时曾去农户家讨茶吃,恰巧碰到外出劳务的男主人回家。 劳作一月,东家刚发了辛苦钱,他便巴巴儿买了米面粮油,还给媳妇扯了花布,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取出与她瞧。 他看看马冰,再看看桌上的糕点……何其相似。 两人便就着茶吃点心。 捻起一块翡翠白玉糕时,谢钰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浅浅笑了下。 “怎么?”马冰问。 “若小裴大人知道你带回来的糕点入我的口,”他带着几分揶揄地说,“只怕鼻子都要气歪了。” 马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抿着嘴儿笑而不语。 二哥和他这几日的“官司”都被二嫂当笑话偷偷说与她听了,姑嫂二人私底下笑了许久。 男人嘛,许多时候总是幼稚一点。 仿佛约好了似的,两人都没有再提裴府相关的话题。 略吃了两块点心,马冰才问:“涂大人的计划,能成么?” 想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一回事,对方能升为京官,即便有些个见不得人的交易在里面,想必也不是泛泛之辈,真会轻易上钩吗? 七月初的天还是热辣辣的,不过开封地处北地,只要不闷,坐在树荫下便很凉快。 被繁茂的枝桠滤过的风柔和又凉爽,拂在面上很是舒爽。 谢钰的声音夹在枝叶抖动的刷刷声中,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约会拖几日。” 那官员的心情其实并不难猜。 他不会真心忏悔,只会暗骂为什么偏自己倒霉。 分明那么多人草菅人命,凭什么只抓着自己不放? 一边是申氏大族、皇家公主,另一边是命贱如草的平头百姓,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自保,有错吗? 不过是觉得现在涂爻手里没有有力的证据,难免心存侥幸。可既然找到他……说句不中听的,但凡开封府和刑部合力盯上一个人,就没有弄不死的。 几日不见,药园的玫瑰花依旧开得轰轰烈烈,呼吸间都是柔软的花香。 马冰用力嗅了一口,“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毕竟是已经封存过一次的案子,任何人都会心存侥幸。 万一只是诈我呢? 万一新证据永远都出不来呢? 万一他豁出去用拖字诀,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 现在承认,以前的奋斗就都付诸东流,子孙后代也要跟着完蛋。 可若死咬着不放,没准儿就这么熬过去了呢。 谢钰点头,“所以涂大人去见了陛下,和刑部官员一并探讨过。那四起旧案与本案合并比对后,确实颇有相似之处,已经决定重新调查。” 皇帝也没想到不过是一次福云寺说法大会,竟又扯出命案,偏偏这命案又与驸马申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既然是寿阳公主的驸马嘛,那就查吧。 得了皇帝的准许,刑部便拿着签子派人去请受害者一家入京,再行问话。 案子多年未破,死者家属必然不平,只要地方官没有杀人灭口,就一定能再问出点儿什么来。 当然,如果他们被灭了口,可查的地方就更多了。 那官员现在虽然口头上不认,但心里绝不会一点波澜没有。 他会怕,会慌,会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头顶的刀就落下来,偏朝廷已经盯上申氏和申轩,叫他想求助都不敢,只能自己苦熬。 当许多事的压力都统统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那种沉重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他绝对撑不了多久。 而当他发现朝廷开始重新调查后,必然加倍恐惧。 只要心乱了,迟早会露出马脚。 马冰隐约猜到皇帝的心思。 “陛下想借机打压鲁东申氏?” 几个朝代过去,各地世家大族已经发展到尾大不掉的地步,他们放肆屯田、修筑庄园,甚至自己制定一套法则,囤积巨额财富,几乎成了国中国。 自从大禄建国开始,历代帝王就在处理这个问题。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分棘手。 不过几代人努力鲸吞蚕食下来,如今士族的力量已然大不如前。 可即便如此,烂船尚有三千钉,疏忽不得。 所以皇帝绝不会错过这个打击申氏的机会。 甚至还要借着申氏的事发作其他士族。 可万一前面的两条路都没有作用呢? 或者,到了必要时候,申氏舍卒保车,直接放弃申轩…… 几片玫瑰花瓣乘风而起,晃悠悠翻过墙头,飘向远处去了。 就听谢钰道:“所以,陛下还派了一名说客去顺王府。” 若那些事情当真是申轩所为,纵然寿阳公主未参与,也绝不可能没有察觉。 如果真能说动寿阳公主,到时候便可里应外合,将真凶一举拿下。 世家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撕开一道口子,便势如破竹! “说客?” 马冰喝茶的动作一顿,电光火石间,脑海中迅速掠过一个人。 “宁德长公主到!” 长公主的仪仗抵达顺王府门口时,整个王府上上下下都是懵的。 自从当今登基之后,顺王府便日益寥落,早已不复当年风光。 便是曾经侍奉顺王的党羽及其家眷,也都死的死,散的散,避之不及。 顺王府已许久未曾接待贵客,听到外面通报时,整座王府都乱成一锅粥。 顺王病倒,王妃不受待见,多年下来早已被磨去棱角,只想苟延残喘了此残生,故而前段时间奉旨来侍疾的寿阳公主便趁势而起,反客为主,当起顺王府的家来。 此时来了贵客,门子便直接打发人来报给寿阳公主。 “她来做什么,不见!” 寿阳公主正心烦,一听来人,心头顿时冒起无名火。 报讯的仆从面露难色,才要开口,却听外面已然响起一道威严又悦耳的女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哪里去不得?” 宁德长公主并不屑于顺王府的迎接是否合乎规范,直接乘辇长驱直入。 寿阳公主并不起身,只瞧着她冷笑,“怎么,你兄长做了皇帝,你便也是个女皇了吗?”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见了宁德长公主,她就总想刺对方几句,哪怕自己也得不了什么好。 “大胆!”女官喝道。 宁德长公主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淡淡道:“丧家之犬狂吠,徒增笑料罢了。” 寿阳公主薄唇紧抿,不说话了。 宁德长公主在她面前五步远站定,微微俯视着多年不见的妹妹,嗤笑出声,“若非皇命,你以为我稀罕来么?” 唇枪舌剑,谁不会似的。 身边女官便道:“寿阳公主,还不速速跪下接旨?” 寿阳公主牙关紧咬,到底是行了大礼。 然而却无正经圣旨,不过一条口谕,十分随意,只说一切听宁德长公主吩咐。 寿阳公主粉面紫涨,又羞又气,却不得不对着宁德长公主磕头,“领旨。” 宁德长公主毫不客气地占了她方才坐的主位,开门见山道:“驸马申轩之事,想必你已知晓,皇兄让我来问,你是否愿意指认他。” 寿阳公主放弃跟她打嘴仗,装没听到的,一言不发。 宁德长公主打量她一会儿,摇头,“出嫁前蠢,没想到嫁人之后,更蠢。” 三言两语便挑的寿阳公主心头火起,“若只想来耀武扬威,索性杀了我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德长公主带着几分惊讶看她,“你是否太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跟你耀武扬威,我能有什么好处? 还不如看一场马球来得快乐。 比输给对手更令人崩溃的莫过于到头来才发现,所谓的对手,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拿你当对手。 现在寿阳公主就是这种心情。 宁德长公主缓缓道:“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只是我总觉得莫名其妙,我从未害过你,反倒是你们兄妹二人屡屡找我麻烦。都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皇兄登基后,也未曾赶尽杀绝,你们哪儿来那么大怨气?” 一个半辈子想不开,把自己气到病危; 一个莫名捏了假想敌,在鲁东怨念滔天…… 简直荒唐! “若非你,父皇就不会看不见我;若非你们,他就不会逼我下嫁……”追忆往昔,寿阳公主气得声音打颤。 宁德长公主没急着解释,或者根本不屑于解释。 她只是静静看着,等对方宣泄完毕,才轻飘飘问了句,“你扪心自问,真的是这样么?” 这话像一支利箭,稳准狠地刺入寿阳公主心窝,让她面上血色尽褪。 真的是这样吗? 宁德长公主缓缓道:“天家无父子,皇子不罕见,公主更不值钱。 你太骄傲,也太傻,总觉得父母生来就该疼爱儿女,可我告诉你,哪儿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 男人不比女人十月怀胎,在这皇室之中,或许我们也不过父皇一时兴起所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所谓的亲情也是一笔买卖,你投入多少,才敢奢望回报多少……” 世人都说先帝在世时最疼爱的便是宁德长公主,可大多数人却都如寿阳公主一般,只在意结果,刻意忽略过程。 就连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可能也想象不出,她曾为了这份所谓的“独宠”,付出了多少。 因为她是个公主,天生比皇子矮一头,在父皇眼中,也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出去拉拢外人的工具罢了。 公主,不过是小猫小狗。 不,再皇室需要联姻之前,不被记住的公主甚至连小猫小狗都不如。 于是宁德长公主就花了好久好久,先让自己成为小猫小狗,然后才试着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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