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夫人顿时臊得面红耳赤,又不好辩驳,强撑了两刻钟后,便借口中了暑气落荒而逃。 马冰拉着袁媛不断赞叹,“真是人不可貌相,再瞧不出来你还有这番本事的。” 袁媛被她说得小脸儿通红,“姐姐臊我呢……” 若论耍嘴皮子,大学士家里养出来的姑娘怕过谁? 她不过平时不爱搭理,没想到就有人那般没眼色,若她吃了哑巴亏,没准儿回头就传出什么“大学士家的女孩儿羡慕窑姐儿”的混账话来。 爹娘早就说了,袁家的孩子不惹事,可若事情来惹,咱们也不怕! 众人所在的都是沿河而建的酒楼,那些没抢到酒楼,或囊中羞涩支付不起的寻常百姓便都挤在岸边、桥上,放眼望去皆是人头。 辰时刚过,自河流西段缓缓驶来几艘龙舟,所到之处呼声如雷。 打头阵的正是一干达官显贵,有的是为了与民同乐,有的是迫于压力,总而言之,全是外行。 有上了船还不知道怎么划桨的,有大肚皮顶着前面同僚的,还有抓着同伴的胳膊大喊头晕的,还有举起船桨却跟其他人的“打架”的……放眼望去,简直一盘散沙。 马冰等人也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听专门讲解的女先生报名字。 “……那位是礼部侍郎付大人,他身边吐了的便是太医署的刘太医……前头那位额头宽阔,天圆地方的便是当今的三皇兄,肃亲王。” 看着下面威风凛凛的蟒袍老者,马冰的笑容戛然而止。 肃亲王呵……
第53章 谋定 肃亲王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但因保养得好,看上去仍然很精神。 至少现在看着比旁边晕船狂吐的太医强多了。 说来,他也算一位另类的传奇人物。 肃亲王的生母出身名门,备受先帝恩宠,得封贵妃。先帝爱屋及乌,对当时的三皇子也颇为喜爱。 后来皇子们渐渐长大,天资初显,三皇子可谓文不成武不就。 但唯独有一点,他似乎天生就懂得趋利避害,而且不要脸。 先帝晚年暴虐多疑,喜怒无常,连身边伺候他几十年的老人儿都没少被责打,更一度与号称最宠爱的明珠宁德长公主决裂,但恰恰就是看起来干什么什么不行的三皇子,始终屹立不倒。 先帝晚年痴迷佛教,希望来生能再续权势富贵,但恰逢战事吃紧,天灾肆虐,财政紧张,却不好主动开口做什么。 三皇子便主动上书,借着尽孝的名义要求大肆修建庙宇、陵寝,并带头收敛钱财,无所不用其极。 先帝果然龙颜大悦,将一干弹劾的折子都压下去,多次公开称赞他“纯孝”,加封其为亲王,临终前甚至留下密旨,“不可杀不可废不可圈,三代后始降。” 后人常说,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别看先帝最后那几年疯疯癫癫,肯定也明白三皇子得罪了不少人,自己这个靠山一倒,随便哪个兄弟登基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才留下这么一道免死金牌…… 马冰想得太多太入神,脑海深处似有狂风大作,卷起堆积成山的记忆碎片,满是白色的,血色的……以至于连龙舟比赛都看不进去,只是麻木地跟着周围的人叫好、鼓掌。 她甚至连什么时候结束的都不知道。 “马姐姐,你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袁媛发现马冰好久没动静,扭头一瞧,却见她眉头紧锁,面容泛白,不由担心起来。 赵夫人闻声也看过来,“是呢,这孩子别是中了暑气吧?” 马冰缓缓吐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丝笑,索性顺着她们的话道:“大约是这几日没休息好,又怕热。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好了,也省的给大家添麻烦。” “今年确实比往年更热些,也好,我打发人套车送你回去。”赵夫人道。 “我陪你吧。”袁媛起身道。 “不用忙,”马冰笑着按下她们,“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清楚?其实冷水擦把脸也就好了,只是这里太吵罢了,正好现在别的街上清净,我沿着树荫底下走走,吹吹风就好了。” 正说着,外面楼下又是几艘船伴着震天响的喝彩和锣鼓声驶过,吵得众人直皱眉。 确实。 有趣是有趣,热闹是真热闹,就是未免忒热闹了些。 马冰再三劝说,终于安抚下袁媛和赵夫人她们,提前离席。 刚下了楼,离开众人的视线,马冰脸上的笑意就褪得一干二净。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哪怕再多看那厮飞扬得意的胖脸一会儿,就恨不得直接跳下去掐死他! 今儿几乎整座开封府的人都跑出来看赛龙舟,沿河那几条街上人满为患,其余的地方却冷冷清清。 马冰顺着树荫走了几步,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情终于平静了些。 水里有不少鱼虾,许多人都习惯将剩饭拿来喂鱼,故而一只只都吃得圆滚滚,一看有人站在岸边,便熟练地簇拥上来,张大着嘴巴等待投喂。 马冰看着脚下噼里啪啦涌过来的鱼群,叹道:“你们倒是快活。” 每日吃了睡,睡了吃。 因肉质粗糙,还不必担心给人抓了去吃。 上辈子积德了吧? “马大夫!” 忽然有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马冰抬头一瞧,却是斜对面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里,蒲草满脸兴奋地冲她招手。 她习惯性笑了下,见四下无人,抬步走过去,“你们怎么来这里了?百花楼也没人跟着?” 蒲草将本就干净的椅子又使劲抹了几回,热情地请她坐下,又倒茶。 见她面色不佳,张抱月擎着扇子给她扇了几回,闻言懒懒散散道:“今儿出门都没带银子,且身契还在鸨母手里攥着,出了城就是逃奴,怎么逃,往哪里逃?” 老鸨们也知道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道理,只命打手们围住几条要紧的路口,便乐得卖个好,让手下的姑娘们轻快一日。 “马大夫,喝茶。”蒲草倒了茶,又用扇子飞快地扇了几下,不烫了才端过来。 “好蒲草,多谢你这样用心。”马冰笑道。 蒲草抿嘴儿笑起来,虽还是瘦,但因病好得差不多,日子有了盼头,瞧着精神倒还好。 都去凑热闹去了,茶馆里除了她们这一桌竟没有旁的客人,掌柜的不在,两个伙计乐得偷懒,都在远处的角落里磨牙打瞌睡。 也不知是太热,还是被一大早的锣鼓声吓到,树上的蝉竟也哑巴了似的。 隔了几条街,远处仍隐隐有锣鼓声飘来,只是随着风晃晃悠悠,听不真切,梦境似的。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后面小火炉膛内炭烧得通红,噼里啪啦舔着壶底,听那逐渐沸腾的水呼哧有声。 张抱月四下看了看,又让蒲草去守着外面,以防有人偷听,这才示意马冰近些,低声道:“我怕有心人察觉,你给的那几个名字只好一个个来……那田嵩近几年痴迷佛教,常去各大寺院拜祭,下月中旬有高僧在城南福云寺讲经说法,他必是要去的。 他年事已高,福云寺又偏僻难行,说不得要住几日。” 田嵩便是那田斌的父亲,前任户部尚书。 马冰眼神一闪,“多谢。” 最近几年开始痴迷佛教?怕不是亏心事做多了,心虚吧。 人常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越惜命,看来果然不假。 张抱月向后靠了靠,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良久才道:“我不知你要做什么大事,心里总觉得……唉,你,罢了,你且好生保重吧。” 顿了顿又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看我们这样,不还是熬着吗?” 熬吧,总有一天能熬出头。 马冰谢过张抱月,自己从腰间抽出折扇狠狠扇了几回,待烦闷的情绪稍退,这才看着窗外淡淡道:“有些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死,听上去或许很可怕,但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有时活着才是一种煎熬。 因为留下的人不得不背负许多东西,那些东西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磨灭,反而会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直到将人压垮。 马冰不知自己此生有没有如释重负的一日,也不知究竟什么时候会被压垮。 但……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 “以后就好了。”她看着窗外,幽幽道,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张抱月和蒲草听。 日头正高,炽热的阳光火辣辣照下来,整条河面都像洒了碎银,硬是晃眼,叫人不敢直视。 路边的果树高度有限,枝叶摇摆间,便有雪亮的光斑落下,好像随时都要把那地面点燃了。 混杂着艾草和雄黄气味的空气扭曲着,无比灼热,混着附近河流内升腾起来的水汽,又闷又潮,让人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呼吸。 从口鼻进去,顺着喉管,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滚烫。 张抱月和回来的蒲草对视一眼,心尖儿猛地一颤。 后者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颤声问:“真的能成么?” 之前她一度活不下去,是张抱月偷偷告诉她,只要活着,马冰就有法子让她们逃出去。 所以蒲草活下来了。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事儿是不容易办的。 而张抱月了解得更多。 更换户籍这种事其实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单看是谁去做。 对有权有势的人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可对普通百姓来说,难如登天。 伪造假户籍自然不成的,经不起查,早晚有露馅儿的一天。 故而张抱月思来想去,也只有两个法子,一是如之前舞弊案那般偷梁换柱。只要你顶替了对方的身份,自然就成了另一个人。 逃奴张抱月,与我何干? 但平白无故的,谁愿意放弃呢?难不成,要为了她们再去杀人?岂不更容易露马脚? 还有另一种法子。 昔年她曾听某位官员醉后提起过,有人为了替某些权贵脱罪,自出生之日起便凭空伪造出一个人来,然后根据年岁增长捏造人生…… 也就是说,其实世上本没有这么个人,但户籍上却实实在在是存在的,日后随便谁顶替,都无懈可击。 这个法子固然保险,却须得手眼通天,听说马冰刚到开封府不久,她有这样的能力吗? 原本张抱月想着,即便马冰是糊弄她们的也无所谓,权当报了救命之恩吧。 可面对重新开启一段人生这种诱惑,又有谁能真的不动心? 时间一长,她就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自己真得了自由,会是何种情景? 马冰能理解张抱月和蒲草的想法,只是不便一开始就交底罢了。 “放心,无论我这里成与不成,答应了你们的事,就一定会做到。”马冰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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