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孟疏,不要再劝我了。等新令推行, 我就立刻走, 绝不会让他发现我的身份。”明姝拍了拍孟疏的肩膀,耐着性子柔声宽慰, “你相信阿姐,拿着我素日常戴的凤钗去往渭河河谷,替代剑东的博望侯,让他们尽快驰援崔承嗣。如若不从,我即刻修书皇帝,治他们延误军机之罪。” 孟疏抬头看着她,却是错开步子,“我不去。” “孟疏,你这是怎么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明姝不知道他在倔什么。孟疏却直接从马厩里扯出一匹快马,翻身而上,“我可以替阿姐差遣人去找剑东军,但我要和阿姐一起去赤亭镇。就算死,也要和阿姐死在一起。” 明姝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不禁好笑:“你怕阿姐出事?别总把‘死’挂在嘴边,跟着我那么多年,还不知道我的脾性?便是我不成了,也不会让你有事。” 孟疏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让她相信自己的真心。她比他聪明,比他沉静,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几乎没有在他面前怯懦过。 也只一次,他发现她自怜地躲在巷道抽乌羽叶。那一刻,他比任何人都想呵护她。 时间紧迫,明姝不再和他叙话,把公主的信物凤钗交给了驼马帮里另外的管事,让他尽快率小队到渭河河谷找剑东节度岑绍懿。自己和孟疏到集市买了些粮食,率着帮内剩下上百人策马往赤亭镇的方向而去。 * 明姝算了算时间,她的驼马帮若能沿着摇仙镇的方向日行百十里,不到一个月就能抵达赤亭镇。 可能她太着急了,依然夙夜不寐,盼着自己马上飞到崔承嗣面前。 从摇仙镇到赤亭镇,途径陡峭的鹫峰山,山路狭窄,又遇急雨,路途泥泞。明姝在队伍最前,心事重重,一时不察,马蹄突然打滑,带累她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阿姐!”孟疏目眶欲裂,跳下马扑向崖壁。 眼前怪石嶙峋雾蒙蒙不见底,孟疏失神片刻,撩袍便要跳下去。明姝突然从一侧扒出一只手,抓住了崖边滑腻的石头。 她刚才被一棵突出的老松接住了,弯刀扎进崖壁堪堪往上爬了会,孟疏瞳光颤动,慌不择路过来攥住她的腕,声音发抖:“阿姐,抓紧我。” 她平时吃的不多,骨肉不算沉,但手上沾了湿滑的黄泥,怎么也上不来。 “算了孟疏……”明姝睫羽轻颤,喘着气道,“你听我说,苏农黑表面二十万大军,实际上只是个空壳子……”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坠崖身亡,怕计划来不及告诉孟疏,粮食送不到赤亭镇。更害怕孟疏也被她拽着掉下去,可孟疏牙关紧扣,打断她道:“阿姐若死了,我绝不会给崔承嗣送粮食!” 他像是发了狠,无论她怎么劝说,也没有松手。驼马帮其他人纷纷过来帮忙,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明姝拽到崖边。 明姝还没有缓过神,孟疏忽然抱住她,手掌摁着她脊骨,几乎要把她摁进他身体里。 “孟,孟疏……”明姝想他是太害怕了才会如此,又觉得不太合适,“孟疏,我这不是没事吗?别担心……” 孟疏仍是抱着她,声音涩哑。 “……阿姐,刚才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等新令推行,一定回到我身边,可以吗?” 他好像把毕生的力气都用在这次拥抱上,那样的慌乱无措。那贴着她面颊的胸口滚烫,心跳声快促震响。 明姝垂手任他抱了会,忍不住道:“孟疏,你平日都稳重得很,这会到底怎么了?” 孟疏低头看她,脸色仍是煞白,“阿姐,我不能失去你。” 明姝这才想起,他六岁起就被她带在身边,一直到十七岁。那么多年他们形影不离,让他陡然接受她的死,的确难以承受。 到底是个没有长大的少年,不笑的时候怎么这样可怜。 她点点头,安抚他:“好好。我答应你……先松开我吧。我身上脏。” 明姝被树杈砾石划破了手和脖子,怕孟疏担心,把手背在身后,“再不走天黑了也找不到客店歇脚,大家小心点,不要再像我刚才一样莽撞……”她正想去找马,才发现自己的马没了。 孟疏突然将她举起来,推上自己的马:“阿姐,我带着你。” 他的速度太快,明姝还没反应过来,他也翻身上了马,从背后环着她攥住马缰。 他真的高了很多,就像崔承嗣一样,坐在她背后,下巴也超过她头顶。 那卷起白袖的手臂筋络分明,比印象中粗壮。 明姝看着前方山路,感受着头顶的热息,忽然想到什么,几度张口,又不敢问。 * “阿姐,你要怎么把粮食送进赤亭镇?” 越过高深山谷,踏足茫茫戈壁,孟疏紧绷的神经才松动了些,有时间和明姝探讨驰援的问题。 明姝正打盹,被他问了几次,眼眸半睁半闭道:“春天水草丰美的牧场不多,苏农黑这次集结的骑兵应该都是刚从牧场赶过去的,心里并不愿意参战。他帐前大将郭破胡原是赤亭附近须卜氏酋帅,我们可以利用郭破胡的对家破坏他的牧场,围魏救赵,分化苏农黑大军,削弱他的实力……你再看这天色,过阵子便要扬沙了,等扬沙的时候,就是我们突围的最佳时机。” 她即便打着盹,思路也很清晰。 那绾着乌发的耳垂粉软,垂头时露出的颈项细白,香香甜甜的气息,让人联想到江南鲜美的芳草。 孟疏出神看了会,才抬头目视前方:“为什么要等扬沙天?” “吡罗人不善近战,扬沙天无法使用弓箭,我们突袭的话,容易突出重围。” “以百人战数万人,岂不还是冒险?” 明姝被他取笑得脸热,睡意醒了大半:“别抬举我,我没有能力正面对战。只要能穿过围城大军,顺利进赤亭就可以了。” 她又禁不住小声嘀咕:“不知崔承嗣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 大漠孤烟,天幕低垂。 赤亭一座孤镇耸立,镇子四周围满吡罗军。赤亭是廷州之外距离西域最近的一座重镇,但平日守军也不足五万,而今像是不满锅的水里下满饺子,乌压压全是人头。 近来崔承嗣一直坐镇西城门,就坐在马面墩台内,盯着敌军一举一动。 李澍负责守西城门,崔鼎崇和其他几员将领分别守卫另外的城门。 崔承嗣麾下只八千机动兵,随时听他调遣。 十倍于敌,围而歼之。只要援军不到,就算是吃甲胄树根,这么多张守军的嘴,也总会吃完的。 苏农黑觉得,崔承嗣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要么投降,要么战死。 苏农黑还抓了不少来不及逃进镇子里或是从镇子里逃出的汉民,挨个在城门前排成排,每日到城门前叫嚣,叫一次,崔承嗣不出,他便射一个。 如今下面一排尸体,崔承嗣却岿然不动。 李澍站在女墙垛口后,眼看苏农黑又射死了两名汉民,满地喋血,顿时火冒三丈,快步走进墩台,拔刀想砍崔承嗣:“嗣哥,你要是见死不救,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我劈死你也要开门迎敌!” 但那刀锋划过他身上甲胄,只是发出铮然的声响。崔承嗣不抵抗,覆着面甲的脸稍侧抬,薄薄的眼皮微掀起,声音寒凛:“去吧,等你被乱箭射死,也算死得其所。” 李澍青筋突兀瞪着他,却是被他淡漠的一句话气得胸口都要炸开。 “那你说怎么办!粮食都吃没了,再下去该吃人了!”李澍在他面前焦急徘徊,“剑东那边眼看着我们被围,却连个人影都没有。小衣也在镇上,难道他们不管?” 岑雪衣是跟着他们一起出征的,岑绍懿没道理放弃自己的女儿。即便是养女,他对续弦的喜爱也有目共睹,爱屋及乌。 崔承嗣摩挲着斧柄,抬头眺望天色。 昏黄的天半点云彩都没有,伸手,已经起风了。 那灰翳的眸终于有了些色彩,和周身的甲胄如尘封已久的雕塑,缓缓起身。 苏农黑正待再杀一个汉民,冷不防一支飞虻箭破空而来,将挥刀的骑兵射落。 下一刻,绞索缓动,对面城门被放下,覆面甲的崔承嗣策马率军而出,黑袍玄甲,斧刃森寒,宛若索命的碧眼修罗。 他出城门的时候,四周默然飞沙走石,狂风大作。 天色昏黄如尘封已久的宣纸,到处都是刺耳的呼啸声。 “扬沙了!”有人大喊。 一面是憋了很多天的瀚海军,一面是毫无准备却施展不出箭术的吡罗军。苏农黑瞪大眼,便见崔承嗣两万军士如黑龙卷入黄海,在他的大军中进出。所过之处黄沙扑眼,鲜血四溅。 苏农黑没想到崔承嗣会趁着这样的天气出来,紧急策马回营,惶惶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跑来几只羊。 还有几只牛。 牛羊越来越多,混入战场,正奋力迎敌的酋帅郭破胡见状怒道:“有人偷袭了我的牧场!” 他早就围城围得不耐烦,苏农黑攻不下赤亭镇,每多围一天,便多耽误放牧一天。牧场上需要男人,不然好的牧场都被其他部族抢占了。 听到有人偷袭牧场,不只是郭破胡,许多吡罗军都心思摇动,竟纷纷跟着郭破胡跑路。 苏农黑眼看着敌人以一挡百,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得不先行撤逃。 崔承嗣策马追敌,长斧劈砍间,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亮色。 他凝眸再看,心弦不免震颤。 孟疏和明姝同乘一骑,旋肘间飞刀曼舞,借着黄沙掩护,不动声色勾人性命。一身绣芙蓉织锦百褶裙朱砂点点,娇颜妩媚。 就在明姝被血溅红了眼,抓过飞回的弯刀,差点要抹过来人脖子的时候,却对上了崔承嗣海子般湛蓝沉静的眸。 她陡然失神,那长斧越过她,扎进敌人的胸口。 孟疏也看见他了,只想避让,但崔承嗣策马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竟直接将明姝从他身前拽到了自己的马上。 惊魂甫定之际,崔承嗣又带着明姝,没入了黄沙与鲜血中。 明姝回眸,孟疏已经离她越来越远。 崔承嗣身上浸着鲜血的腥气,寒凛铁甲桎梏着她。那份不动如山的沉默,仿若罩住了周遭一切嘈杂。在他的臂弯之中,敌人的弯刀无法逼近明姝半分。 明姝想俯身攥着马鬃,却听头顶传来闷哑的声音:“抱紧我!” 明姝这才转身搂住他的腰,崔承嗣眸色渐炽,俯身策马狂奔,一路率军前进。原来他的目的不是歼灭敌军,而是突围后寻到就近的牧场,从敌人手中抢些牛羊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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