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嗣眸光稍沉,点在桌上的手指一顿。 受气的缘故么? 大夫叮嘱道:“若是吃错东西,往后且得注意些。夫人年纪尚小,还有转圜的余地。” 说得她快没救了似的,明姝笑得肩膀耸动,让采苓和大夫先出去。说她是受气诱发心疾,倒是大夫误判了。只是她吃乌羽叶的事不能告诉别人,便也不戳穿。 明姝撑着下颌侧躺,指尖捻着自己的长发,抬眸,却见崔承嗣的视线从窗外收回。 四目相对,崔承嗣又不敢看她,踱步到梢间拿起明姝画的簪子,一副心虚的样子。明姝难得找到个反击的机会,唤他道:“夫君,我犯的都是旧病,和你弄碎簪子没关系的,你不必自责。” 那宣纸仿佛烫手,崔承嗣将它攒成团,又背到身后。 “我何曾自责?”他打断她,却忍不住走到明姝身前。她的脸苍白得厉害,像极了崔夫人那日对着崔执殳棺椁长跪时,头上戴的那朵泛黄的素色绢花。他记得很清楚,崔夫人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竟一头撞向棺椁,麻衣也被血洇成刺目的红色。 那因他凋萎的花朵,叫崔承嗣的心剧烈地颤抖,双手摁着明姝的肩膀,眸色幽深。最后他道:“既然大夫说没事,公主便休息吧。” 明姝笑意敛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多余觉得他会自责。他到现在都没有和她道过歉,是她没有和他计较。也许不是不计较,只是不能和他计较。 “知道了。团圆宴还没结束,夫君不必挂碍,回去喝酒吧。” 明姝恹恹地拨开他的手。 * 月上三竿,心口疼了一天的明姝撑不住了,半趴在衾被上。她浑浑噩噩的,意识不太清醒。想是心绞痛得厉害,呼吸都变得困难,所以没有吃药就昏过去了,昏迷了会又醒了。就这样半寐半醒,五指攥着锦缎褥子,睡不好也醒不了。 明姝习惯这样的忍耐,但朦胧之中,又感觉有人将她抱坐起来,环在臂弯中。 他搅动着药碗,羹匙舀了一勺药,往明姝的口中送。 明姝忍不住靠近他,抿了药。 温暖的药入喉,那人又耐心地替她擦了擦嘴角。 明姝独自忍病的心绪好了些,雪色的手臂下意识穿过他的腹部,抱住他的腰,依赖他的照顾。他冰冷的锦衣浮泛清苦的药气,但那药味比她喝的好些。她喝的药是酸的,他身上的药味却有丝淡淡的香气。 他默了会,没有推开她。明姝胆子更大了,指尖摩挲他的腰。那锦衣后的腰身窄而紧实,每一寸皮肤似乎都会在她指尖划过时战栗。 明姝忍不住低声呢喃:“孟疏,是你吗?……” 她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会这样温柔对她,小心翼翼关心她。可她唤着孟疏名字时,那喂药的动作突然顿住,继而,他把药碗放在了拔步床边的红木桌子上,俯身盯着明姝。 明姝还是缠着他的腰身,那腰身比刚触碰的时候热了些,气息也变得更加馥郁。 朦朦胧胧的,明姝感觉自己的齿关被人撬开,他叩着她的后脑,似在发泄似的,俯身将药渡进她口中。明姝胸口起伏,如坠深潭将要溺毙之人,抓着他后背的五指收拢,指尖狠狠陷进他的背阔筋肉。那痛意让他的动作愈发炽烈,仿佛想彻底地占有她。 那侵略虽是霸道,但滋味绵长美得像一场梦,明姝迷迷蒙蒙的,又在逐渐的安心中睡下了。 夜里,明姝发了场虚汗,心疼的毛病轻了很多,睁开眼睛,却见屋中灯火昏黄,崔承嗣撑颌坐在竹制圈椅中,半歪着头阖着眼帘,月色披洒,锦衣上也似凝了层薄薄的寒霜。 他维持那个姿势很久都没动,应是睡着了。 桌边是一个空药碗,碗底一点点药的残痕。像是她梦中喝完的那碗。 明姝捶了捶头,梦里的情景已经记不太清楚。她又揉了下自己的唇,湿漉漉的,有点肿。 再看崔承嗣,清寒月色下,薄唇微抿如涂釉彩,容颜清贵卓绝。只是他没什么表情,眉宇间尽是冷漠疏离。 明姝隐约有个猜测,但又不太相信,那个梦里的人是崔承嗣。他平日性情阴沉古怪,对她忽冷忽热,近来还发了病似的弄坏她的簪子,和她唱反调,怎么会关心她? 他那令人生厌的态度甚至让她觉得,先前他之所以对她起意,只是野兽看到美色的本能。 明姝披衣起身,趿拉缎鞋下了床。还没走到崔承嗣面前,他却突然睁开眼。 仿若寒潭突然落了光,清凌凌的摄人心魄。崔承嗣掀起眼皮,看着明姝。 她未施粉黛,一身雪衣和月色相融,乌发披肩,玉软花容。 气色已经好多了。 “夫君,你怎么在这里睡?”明姝貌似关切,温柔问他。 崔承嗣却抵住她靠近的身体,想起她梦中那句呢喃,烦闷地扯了扯衣襟:“我屋里太冷,这里有炭火盆。” 明姝环视内寝,却见那火盆离他十万八千里,反倒挨着自己的拔步床。 崔承嗣松了松十指,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幕已吐露鱼肚白,蓦然起身,抓过椸上的锦缎松纹长袍。那外袍拂过明姝,熟悉的清苦药气让明姝半僵。 她忍不住问:“夫君,夜里是不是你喂我药呢?” 崔承嗣穿衣的动作半顿,好一会才继续。 “你不知道?” 明姝记不清楚了,却不想被他当成个傻子,唇角弯弯便要揶揄他,但不等她开口,他却否认道:“仆婢自然会服侍你,我不过冷得睡不着,过来坐会。” 向外走了几步,怕她不相信,又补充:“我不日出征,这几日便不回府了。剑东那边,公主不必再理会。” 他迈步出了睦雅居,明姝走到他坐过的椅子上,膝盖蹭上去,趴在窗户处,恰好能看到他离开的背影。 明明天没亮,却着急着走,怕被她追问似的。 明姝看着看着,却又笑出声。 都要出征了,战场上九死一生,也不知道他若死在战场上,嘴是不是还这么硬。明姝从那椅子上坐下,却觉得被他坐过的椅子半点温度都没有。 她悻悻地回到床边,又歇了会。 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都是梦里的情景,她干脆不睡了,打算将那没有完成的簪子图画完,但她从榻上翻出那张纸的时候,却见原来描的图上已经添了颜色。那簪子被人画的分毫不差,画技比她厉害得多。 * 三月初,崔承嗣点兵八万,挥戈西征。 一连数日,明姝都见不到他的身影。直至出征前夕,他才回了趟都护府,夜宿在明姝对面的屋子。明姝那时已经睡下了,也不知道他会回来,只是半夜她醒的时候,听到对面屋子窸窣响动。 崔承嗣将沙漏转过来,从枕下拿出了那件狼图腾刺绣的圆领襕衫,换下了身上白色的单衣,将襕衫穿上,对着镜子看了会。凶煞的狼图腾颜色和他的眼睛一样让人生畏。他不免想起些往事,好一会,才将玄铁甲胄穿在身上,遮住那襕衫。 接着是头盔和面罩。 狼目灰翳,周身是森沉肃杀之气。 他正要出门,忽然看见明姝在门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在那儿了。 “……” 崔承嗣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穿襕衫时有没有被她发现。 明姝眸光潋滟,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笑吟吟问:“夫君今日怎么回来了?才回来就要走?” 外面有信兵传唤,崔承嗣被她看得不自然,可又恼她连他为什么回来都不知道,连他为什么走都不知道。 默了会,他沉声道:“有事出去。” 当真便出去了。来到府门外,抓过马缰纵身上马,在府门前逗留。部下都在等他,一身戎装的岑雪衣也道:“嗣哥哥,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殿下应该不知道你今日出征吧,不如让她再休息会。” 崔承嗣犹疑不定,才挥起马鞭,便见明姝突然从角门出来,跑向他。 “夫君,怎么要西征也不告诉我一声?这几日我被你蒙在鼓里,什么准备都没有。” 她穿着繁复如花的罗裙,披了身银灰色滚狐狸毛边斗篷,像是这寒雪未化的西北春日里的唯一亮色。 马儿莫名的兴奋起来,载着崔承嗣在明姝跟前徘徊,鼻子里呼着白气。 崔承嗣的情绪被面罩掩盖,策马到明姝面前。她手里空空如也,当真没有为他准备任何践行礼。那笑也虚伪得很,仿佛是不知道从哪听到了消息,不得不出来做个样子。 可他高大的暗影仍是缓缓俯下,单臂将明姝环住。铁甲森冷的触感紧紧勒着明姝,几乎勒得她透不过气。 他本身力道就大,甲胄覆身的时候,人也仿佛变成钢铁筑的,随意便能将她勒死。而那马比她个头还高,坐在马上的他更高,抱这一下已经让她双脚离地。 明姝见那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耳根一下子热了,忍不住嗔道:“夫君,你做什么呢……” 崔承嗣却只是抱着她,好一会,才在她耳边低道,“等老子回来。” 说完便松开她,策马转身,率着一众部下,没入了北地的晨雾中。
第38章 北地的春不像江南, 便是莺飞草长的三月,廷州沿街两边的旱柳依然光秃秃的,没有半点生气。听说要到四月份,干枯的枝桠间才会冒出嫩绿的新芽。 明姝罩着厚厚的斗篷, 不知道自己是因为被人伺候久了, 还是因为吃乌羽叶吃多了,站在原地驻足看着崔承嗣远去, 竟会被马蹄扬起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他这一去, 不知多久才回, 也不知是否带上了治寒毒的药。 明姝纤白的手抚过崔承嗣环抱她的地方,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清冷的药气。 她以为自己盼着这一天,却为何怅然若失? 不过他走了, 她在都护府里的日子松快了很多。 绿衣见她一副准备放浪形骸的样子,忧心忡忡提醒她:“殿下之前在跳火节上被岑姑娘和李虞侯催着跳舞, 如果不是突发意外,肯定蒙混不过去。您还是趁着太尉大人不在府上的日子, 学学鼓上舞吧。” 近来也就绿衣还殷勤盯着她, 采苓反倒不怎么说了。 明姝自幼习武, 筋是软的,学起来不难。 但她觉得无甚用处,不想学。绿衣便像只聒噪的鹦鹉, 逮着机会便劝。说舞者必须腰肢纤细身量轻盈, 才能在鼓上旋转跃动。明姝身段纤窈,比真公主还美三分, 怎么能浪费天赋呢?最重要的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崔承嗣因她不会舞发现她的身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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