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清亮甜美,好像从没有受过任何伤害一样。 小忆廷见明姝脸色苍白,却跑到明姝身边,身板站得笔直,竟是有了这个年纪少见的威势:“你和我阿娘说了什么?我阿娘脸色那么差?” 阿依古丽被他逗笑:“我请巫医给你阿娘看病呢。你想不想让你阿娘病好?如果想的话,千万不要挡在巫医叔叔面前。” 明姝也不想让小忆廷操心,道,“忆儿,不得无礼,到一边休息吧。” 她略整理了下心绪,才抬眸,对阿依古丽嫣然道:“有劳姑娘。” 那狐眸微挑,语声妩媚,好似能掐出水来。阿依古丽微怔,她见过的汉人不少,但像明姝这般勾魂夺魄的,却是罕见。难怪崔承嗣竟然将她从商队里掳走,即便她还带着一个孩子。 她无法从明姝恬淡的神色上窥探到她的表情,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便让巫医给明姝看病。 明姝应答着巫医的话,坐起身,却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以前她不知道,崔承嗣有这样一层身份。她自小颠沛流离,知道寄人篱下之苦。难道崔承嗣不苦吗?他既恨自己曾经欺骗她,怎么会为了她和小忆廷,放弃唾手可得的汗位,继续驻守廷州,为昭国王室卖命? 但如阿依古丽所言,他若是想回到部落,就得接受老可汗的安排。他实在站得太高了,高到她跳起来,也未必能够得着。 明姝想到这里,浑身的血液好似都冷下来,闭上眼,便浮现崔承嗣那盯着她时沉寒的眼眸。 她突然便不想知道他为何让她见小忆廷,只想离开曷萨那,离开他。 * 黄金宫帐,崔承嗣下首西座,面前,是老可汗苏合扔给他的一道密函。 虽然经年未见,苏合突然对他满怀愧疚,态度也变得热忱和悦,可崔承嗣只是冷眼看着苏合病体支离,面上古井无波。 “汉人根本不待见你。哪怕知道你屡立军功,威震西域又怎么样?皇帝小儿一吃了败仗,就想把你的人头送过来,与我部和亲。”苏合现在说话,得喘很久的气,但这番话,仍是带了些怜悯、教诲崔承嗣之意。 昭国君主即位日久,越发自大膨胀,以为自己已经声震寰宇,连年发兵攻打东北的韦室。如今两次败北,吓得把脖子都缩到了龙椅后。 眼看曷萨那坐大,担心崔承嗣的存在会激怒曷萨那,本欲听从朝臣建议,将崔承嗣处死送给曷萨那,好叫曷萨那放心,岂知这混血儿是苏合之子。大抵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事后,昭国君主对崔承嗣礼遇更甚。 崔承嗣再拿起那密函,反复阅览。 他也不知,原来在中原,一个兢兢业业的将军,会因为仗打得厉害,成为朝堂上那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从前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镇守西域,为何要挥戈西戎。只是依葫芦画瓢,希望自己能替代崔执殳。 尽管他学汉人的规矩文字学得别扭,可有崔执殳领路,他便乐此不疲。 崔执殳死得太早了。 崔承嗣压抑地闭上眼,突然将那密函攥成一团。他还清楚地记得,年幼的自己被苏合命令沉潭,苏合脸上的残忍淡漠。 也记得他被苏合骗回大帐,阿娘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喝下半碗毒药。 为什么苏合不记得了,是因为他太老了,所以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也要忘记? 苏合见他额筋暴起,眸色沉郁,以为他为昭国王室密谋杀他之事生气,宽慰道:“阿诗勒,汉人狡诈无情,不可足信。何不回到曷萨那?朕为你准备了曷萨那最美丽的女人,只要你娶了她,便能得到默多达干的支持。若能在冬狩会上,再赢过巴图,朕相信,没人会反对你称王。” 崔承嗣忽地冷哂:“称王,为何要称王?” 苏合热切道,“为什么?做了王,整个草原都会为你所有,所有的子民都将向你称臣。到时候我们趁中原内乱挥戈向东,拿下昭国易如反掌,难道你不期待吗?” 他果然与崔执殳不同。 崔执殳从来不会告诉崔承嗣,打仗是为了平定天下,建不世功勋。崔执殳宁可甲胄生锈,弓箭腐烂,也祈愿天下太平。 崔承嗣不禁起身,淡道,“可汗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沉默地向帐外行去,背后,苏合实在恨铁不成钢:“阿诗勒,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必为从前的不愉快耿耿于怀?朕才是你的父汗,是你的亲生父亲!” 崔承嗣攥紧拳头,蓦地回眸逼视苏合,阴鸷道,“老子再说一遍,我的阿耶崔执殳已经死了!你若还惦着这身骨血,就凭自己的本事剐了它!”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碎裂的瓷片,砸向苏合身后的幕帐,那副森寒可怖的修罗样,让宫帐内一时鸦雀无声。 那是苏合曾用来盛放毒药碗的碎片,苏合怔忡回神,食指颤颤指向他,不停发抖,“阿诗勒,你,你竟然……”他气的话也说不完,竟是喉头腥甜,呕出一口血。 此情此景,叫众贵臣表情各异。 他们当然知道,崔承嗣这一去,便再不会入黄金宫帐,可谁能留住他? * 崔承嗣走到帐外,天色已晚。原上西风凛冽,吹得人满目萧索。他突然忍不住,加快脚步,朝明姝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只想见到她,和她在一起。 帐中,小忆廷似乎已经被明姝哄睡着了,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呼吸均匀。 明姝身上却只一层薄薄的褥子,将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脸颊红似云霞,黛眉也紧促着。崔承嗣坐在她身侧,探她的额头,才发觉她的肌肤烫得厉害,薄唇燥起了一层皮。 崔承嗣仓惶,即差两名侍女来问,明姝已喝了巫医的药,但不知为何,病反倒严重了。崔承嗣脸色陡阴,“再去拿床厚被过来。” 明姝定是发了高热,在这样简陋的旷野,一场高热若是撑不过去,很可能会死。 他不免俯身隔着褥子,紧紧锁住明姝,心绪愈发压抑。 怪他,穹顶洞开时,偏要让她受寒。 行完房之人最是虚弱,他却没有放在心上。 “冷,”明姝似乎被他的举动惊醒,只是意识还有些迷蒙,看到他的面孔,不自觉道,“崔承嗣,我好冷。” 她无辜的狐眸睫羽轻抖,眸若水雾含烟,反身抱住他。 她或许觉得眼前的崔承嗣是她梦里的幻觉,因着阿依古丽的言辞,临睡前还想到了崔承嗣。想到两人之间横亘的身份鸿沟,便觉得他变得十分遥远,她也只能在梦里,稍微流露出一丝对他的依恋。 可很快,她就想到他白日的暴虐,手不禁害怕地缩回。 崔承嗣反扣紧她的五指,霸道地将她揽入怀里。但他仍然觉得不够,又脱掉外衫,让她紧贴着自己,试图用身上的温度驱散她的严寒。 许是他身上太冷,渐渐的,明姝果然因为稍减的痛苦,变得乖巧许多。 崔承嗣默然抱着她,齿关却在发抖。倘或他能够替她分担,他愿意承受比她十倍的痛苦,只要她能够平安无事。 他又俯首吻她,仿佛在祈祷,自言自语道,“……明姝,你必须好起来。不管你是心怀不轨主动接近,还是被逼无奈利用我,只要你好起来,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怀里的人只是瑟瑟发抖,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命令。 他从来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滋味,如今他知道了。 他看着仿若昏迷的明姝,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恐惧淹没。怕她病不好了,也怕她醒来再离开他。 他恐惧地想着,却是将明姝越抱越紧,恨不能与她融为一体。 * 黑暗中,一只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崔承嗣寒眸一抬,便见小忆廷在瞪着他。似乎不太确定,又用拳头揉了揉眼睛。 他只是被热醒,但他没想到,一醒来就看到崔承嗣连上衣都没穿,将明姝抱在怀里。两个人大眼对小眼,半晌,小忆廷满脸通红,张口结舌道, “你,你,你……你这个坏人,对我阿娘做什么呢?”
第57章 帐内静阕无声。 偶有四野窸窣的虫鸣, 在两人的对视中悄然炸响。 崔承嗣默了会,将脱下的外袍披在身上,遮住自己光果的躯体和明姝微敞的衣襟,面上不动如山, “我在给你娘治病。” 下午的确有巫医过来, 说明姝生病了,还给她灌了一碗很苦的药。可小忆廷仔细确认, 又不确定道, “你这样能治好阿娘的病吗?”不等崔承嗣回应, 他又凑近仔细打量明姝, 却见她美目紧闭,面如火烧, 略显担忧,也忙解自己的外衣。 崔承嗣眉头微皱, 抵住他的动作:“做什么?” “我,我也要给阿娘治病。”小忆廷因为解不开系带, 着急冒汗道。 崔承嗣:“……”他干脆揪住小忆廷的后颈, 将他拎到自己身侧, 锐眸如鹰,寒声道,“只有我这样能治好她, 你不可以。”顿了顿, 又补充,“如果事后你向她告密, 也不可以。” 他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 把小忆廷唬得一愣一愣的,但他还是好奇:“坏人, 你对阿娘可差了,我为什么信你?” 他因被崔承嗣拎在半空,只能手脚并用地胡乱扑腾。崔承嗣低咳了声,道:“因为一切都是狼神的旨意,狼神命令我治好你娘的病,才可以饶恕我之前对你们母子犯的错。” 他竟然搬出了“狼神”这个小忆廷闻所未闻的神明,小忆廷双眸圆睁,顿时慌张地捂住了嘴巴,流露出敬畏之意。 竟然是神仙的旨意,他可不敢违背。 捂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从手指缝隙中,小声提醒:“那你一定要认真点治,让我阿娘好起来。” “嗯。”崔承嗣道。 他把小忆廷放下,便当着他的面,锁紧了明姝。小忆廷像个小大人,有些焦虑地在崔承嗣和明姝周围徘徊,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这个坏人到底是谁,和明姝什么关系,为什么神突然命令他给明姝治病,来饶恕他从前的过错等等, 但一想到那可是神的旨意,他就变得十分严肃。明姝行商时,也会和一众叔叔伯伯郑重地拜神,比如采收茶叶的时候拜茶神,出发的时候拜大黑天神,总而言之,神是神秘且强大的,他不能多嘴,也不能阻止崔承嗣。 当然,如果明姝早上真的痊愈了,自己也应该遵照神的旨意,原谅他从前的过错,不能再叫他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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