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子嗣单薄, 三十几才得了少帝这么一个老来子,封为太子。 长公主深恐此事, 盼着有生之年能四世同堂,比谢公爷更看重后嗣。闻温初弦竟做出避子这种荒唐事来, 忍不住脾气,对她一通劈头盖脸的斥责。 温初弦见此, 委实无话可说,颓然垂下头来,“儿媳不敢欺瞒婆婆……确实用了。” 长公主怒气未平,“当年你一心追慕玄儿, 也是个痴情种,如今为何这般拎不清?殊不知寻常人家三年无后, 丈夫是可以休妻的。若非玄儿告知,我还被蒙在鼓里。你说说,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温初弦吞咽一嗓子, 青丝略有些散乱, 一时无语。 为什么? 自是因为谢灵玄不是谢灵玄, 是个强占她的恶-鬼。 这般缘由, 她早已在大婚前就试图告知长公主,长公主却不肯相信,反以为她神志不清。所有人都被那人骗了,就她一个人清醒,确实很像疯子。 温初弦气息杂乱,羽睫轻颤,跪在地上泪光点点。 她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个蹩脚的理由,哽咽地说,“儿媳……怕死。” 长公主讶,“怕死?” “儿媳的娘亲当年就是因为生弟弟而血崩,落下了恶病,不到一个月就撒手去了。儿媳是亲眼看着她走的……所以儿媳也怕,会因为生子而死。” 她这话半真半假,虽是临时编出来的理由,却也是长久以来埋在她心底的一件症结。 女人生子如同在黄泉路上走一遭,即便她嫁给了张夕,这桩事也是照样要担心的。 长公主闻此,面容稍微和缓下来。 她育有两子一女,倒是晓得生养的艰难。 “原来你是为此,倒情有可原。不过你这孩子糊涂啊,那药丸里含有红花,是伤身的。长久用下去,确实不会有孕,但你的身子骨也被这东西耗净了骨血,要折寿的。” 长公主继而又絮絮说了些生养之类的话,温初弦唯唯以应,只道自己知错了。 内心却打定主意宁可折寿,也绝不怀谢灵玄的孩子。 她不晓得谢灵玄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是妆奁中她的药丸被发现了吗? 可她这几日忙于刺绣,明明都没离开闺房,若他偷看她的妆奁匣,她一定会察觉。 难道他真能隔空探物么? 然无论怎样,好不容易到手的管家权,却板上钉钉地被收回去了。 长公主沉沉道,“家里的事有沅儿,你就先不用插手了。回到水云居去抄佛经,三日内不准出门,好好静思自己的过错。” 说罢拂袖而去。 温初弦一人瘫坐在原地,魂不守舍。 这种辛辛苦苦挣的广厦在一瞬间轰然坍塌的绝望感觉,她已经是第二次经了。 上次也是,她的香料铺子一夜之间被淫火烧掉,也和谢灵玄有关系。这次又因为避子的事忽然被揭发,她刚到手的管家权飞了。 谢灵玄就好像她的灾星一样。 她后知后觉,总算明白谢灵玄那一句“捂热了”是什么意思。她竭力争取了半天的东西,确实还没焐热就没了。 想来温芷沅会很高兴,又可以独揽大权了。 而她就比较可笑了,像一头被蒙上眼箍的驴子,拉着磨盘一圈圈地绕柱而走,时有微不足道的挣扎,立即就会被扼杀掉。 温初弦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时,寿宴还没有结束。 谢灵玉和几个年轻谢氏子弟在斗酒,沸反盈天,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息。觥筹交错,热闹得令人听不清东西。 谢灵玄身边,正站着黛青。 见了她,黛青略有心虚之色,低着头躲躲闪闪,退到后边去不说话。 温初弦登时明白了几分,她这是被身边的丫鬟给背刺了。只因她不肯给黛青妾室的名分,黛青便到谢灵玄面前告密,以此换得谢灵玄的怜惜。 温初弦好恶心,走到谢灵玄面前,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避子药是我偷偷吃的。你若气不过,杀了我也好,莫害全哥儿,不必去长公主面前告我。” 他瞪了她一眼,烦躁地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屋去,“别在这发疯。” 谢灵玄单臂提起她的那一截细腰,几乎是将她直接架回去的。 此时众人皆在祝寿,长公主和谢公爷的新月居热闹非凡,水云居却冷寂得可怕。 黛青紧随其后,也回到了水云居,却被谢灵玄冷冰冰地关在门外,嘎咔一声从里面反上了锁。 匡床罗帐内,藤簟纱衾,薰炉上方笔直的香雾被两人的动作带得散乱,辛辣浓烈,熏得人直发呛。 妆奁小匣内的那些避子丸,已尽数被扔了。 谢灵玄的气息压过来,清冽如洒兰雪。他将她两只不断扭动挣扎的素臂扣住,控在背后,“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将避子药藏在亵衣包袱中,瞒天过海,好心机呐。” 温初弦隐忍地咬着唇,唇上泣血。她倔强反抗他,如在身前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就是不想有孕。今日-你发现了就发现了。” 谢灵玄鄙夷嘲笑,“很硬气啊。” 他忽然松了手,侧身放开她,凉凉道,“既然不愿意在谢府呆着,那便滚。带上你的东西,滚回你温家去。休书我随即给你奉上。” 温初弦板着面孔,不情不愿地起身。 她脸上的泪痕早已纵横交错,心口一起一伏的,手指颤抖,像是已达到了崩溃的极点,弦就快要崩断了。 然她就像一株夹在墙缝儿中顽强生存的蒲公英,仍维持着尊严。 谢灵玄把她的嫁妆单子丢出来,和她的其他衣物首饰一块甩在地上,弃如敝屣。 “这些全是你的东西,我谢府分毫未动。和离就和离,别整天一副不情不愿的哭丧样儿,真以为谁非你不可么?” 纸张衣物,珠钗首饰,以及他们从前的定情信物飞了个漫天。 一张浣花冷金的薛涛彩笺正好落在温初弦脚边,一角已被揉皱了,其上写有连枝共冢至死不渝八字,原是那日他请求她写下的。 温初弦冷笑一声,在谢灵玄的注视下弯腰将它拾起来,然后寸寸撕为碎片。 谢灵玄轻吸凉气,太阳穴跳得厉害。他惯来是算无遗策冷静自持的,第一次这般不受控,浑身上下都透着极阴冷的气息。 咔咔的裂纸声,落在他耳中,分外闹心。 温初弦极低极低地哽咽了声,道,“我当然要走。” 默默收了嫁妆单子,真就离去。 她背影那么孱弱,只是个纤瘦弱骨的小姑娘,可她又是那么坚决,不知好歹,愚蠢厌人,连他的一句气话都分不出。 谢灵玄的右眼皮跳了跳,冷怒以消歇。只得劝自己那女人的滋味尝都尝了,也该弃掉,留在身边有什么好处。 若她敢到外面乱说他的身份,杀了就是。 却又见温初弦走到门口,低低的咳嗽演化为剧烈的咳嗽,虚弱软倒,竟脸朝下地直接往硬地面上栽去。 谢灵玄眉心微皱,生出些怜恕来,冷冷上前搀住她,才没叫她撞得头破血流。 …这才看见,她面白得如纸,一点人气都没有。 许是没有意料中的疼痛,她浑浑噩噩地张开眼睛,仍那般执拗,眼溅泪花,“你放开我,放开我。你说了和离让我走的。” 谢灵玄眸中如覆玄冰,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行将她软绒绒的脑袋揽在怀里。 他长长吮吸了一口气,克制性子说,“什么和离,你现在这个样子连府门都出不去,出去还不是一个死字。” 温初弦啜啜涕涕的,真像一只红眼睛的小白兔。 他打横将她抱起,放回到卧具深处绵软的锦榻上。她不依不饶地欲起身,却被他从后面锁住,连同她那不老实的手臂都动弹不得。 “别闹了。” 谢灵玄阖眼,声音愈转愈沉闷,压着警告,“…别得寸进尺。” 温初弦仍在哽咽着,许是哽咽得太剧烈了,噎得喉咙都疼。 谢灵玄把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转过来,吻去她眸上清亮亮的泪水,放柔了声音,“我方才说的是气话,你是我妻子,我怎会真赶你走。” 说出休妻的那一刻,他确实只是试探,等她放下-身段来求他,毕竟他手里还握有她的亲人。 可她好似什么都不顾及了,要跟他鱼死网破,那么在意她那点可笑的尊严,当真地离去。 食髓知味,久尝成瘾。 他怎么舍得真放手,让她就这么走…即使为了她这副赏心悦目的皮囊。 他忽然有种认栽了的感觉。 罢,罢,罢了。 温初弦渐渐平息了哽咽,其实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她真庆幸谢灵玄就这么放了她。 明朗的天光就泄在眼前,下一瞬却头重脚轻,谢灵玄又将她给拉回昏沉沉的屋中。 他就是她的枷锁,将她层层束住,死生也脱不开身。 她道,“我不会给你生孩子的。” 他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头,“不生。” 温初弦感觉眼皮沉重极了,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谢灵玄没饮酒却有莫名的心浮气躁,怀中女子葳蕤盛开,如一朵带露的百合花。他气不顺,越看越想把这株花拧断,连根拔起。 直等她睡着了,谢灵玄才沉沉推开房门。 是人都能看出他心情并不好,阴郁得很,仿佛随时把谁的脑袋揪下来。 秋风簌簌,谢灵玄站在风口中,仰头对天,半晌才觉得太阳穴没那么疼了。身上的衣袍被秋风荡得生凉,他僵然垂眼,唤来了小厮二喜,吩咐去抓一副药。 …能阻隔男子精血的那种药。 二喜听后愕然,却又唯唯诺诺,不敢多问。 谢灵玄失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此生还有这般良善的时刻。 黛青一直守在门外,方才听得谢灵玄和温初弦争吵,也不敢进去。 此刻见谢灵玄独自一人吹冷风,黄昏下黑沉沉的影子拉长在地上,微显萧索寂寥,便壮胆子走上前去,“公子?” 她手里抱了一件斗篷,原是给谢灵玄的,此刻却不敢僭越上前给他披上。 谢灵玄闻声扫了她一眼,目光黯冷,如藐视一只蝼蚁。 黛青暗自咬牙,早已习惯了别人的白眼,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可查清夫人吃了什么药?” 谢灵玄岿然伫立,没有回答的意思。 隔一会儿,才懒洋洋,“查清了。” 他的态度神秘又迷离,有种无形的威压在其中,令黛青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她只是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通房,即便靠着揭发主母来获得一些些蝇头小利,也绝不可能让谢灵玄正眼看她。 正当犹豫之时,谢灵玄却忽然含了几分厌弃之意,补充说,“她拎不清自己的身份,被母亲禁足了三日。多亏了你细心大胆,把这件事禀告于我。想要什么赏赐,可以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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