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弦被酒意弄得懵懵的,一时竟没听清。 她秀睫眨了眨,竭力抑制住骨髓深处渗来的冷意,“什么?” 谢灵玄垂首拂了拂她额前的一丝碎发,将她揽住,放缓了音调重复,“你的弟弟全哥儿,刚才殁了。” 温初弦微微痉挛,顿感眼前一黑。 十倍的悲痛冲破酒意,叫她有些歇斯底里,就要起身破口质问。 可谢灵玄的五指山,却将她的肩膀沉沉压住,叫她站不起来。 “你别急,我会给他一口厚棺椁的。你想开点。” 他的劝慰之语,如深山流泉。 极隐晦,含蓄,却也极冰冷,绝情。 意思是不准她闹一声,哭丧一声,毕竟这是岁首之夜,阖家都其乐融融的。 只因全哥儿之前的病未好利索,高烧又留下了后遗症,过继到乡下人家之后,缺衣少食,这才咳血而亡。死的时日,刚刚是岁首。 温初弦遽悲发颤,手中的花枝,狠狠地往谢灵玄身上抽去。 她宁愿手中花枝是一把钢刀,刀锋落下去把谢灵玄跺成两截。 谢灵玄静默不动,任她捶打,但再大的动静却不容许她发出来。 手背,已被她咬得鲜血淋漓,直到她快要把他食指的筋给咬断时,他才略略皱眉,将她的下颚掰开去。 “别闹了。” 温初弦牙齿相击,怨毒的目光,切齿之恨。若非他,全哥儿焉能落得个横死的下场。 他还那么小。 她一气之下,便将老谢家都骂上了,“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谢灵玄没反驳,眸色冷黯,如沉闷的黑夜,“这事是我对你不住,那孩子的性命,我没想要的。” 顿一顿,又说,“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吧,我欠你的。” 温初弦重重甩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便走。 他眺向她的背影,“去哪?” 温初弦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说,直到门口的侍卫冷冰冰地将她拦住。 “……我要去送他。” 谢灵玄摇头,“现在不行。明天早上。” “若我就现在呢?” 谢灵玄静默。 “那我只能派人把你绑了。” 隔了良久,他说。 “我谅解你丧弟之痛,可你也要明白,现在这节骨眼儿并不是你撒野的时候。” 温初弦纤臂上清晰的脉管凸起,呼吸噎得她难受。 “你现在这般哭哭啼啼地奔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岁首夜,告我杀了你弟弟?” 谢灵玄起身来到她身边,神色亦冷了几分。 “初弦,别再闹了。给我留余地,也给你自己留点余地。” 他原待不告诉她这件事的,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她,最大的顾虑就怕她受不住悲伤做出些疯癫的事来。 温初弦哽咽了下,终是妥协,摔门而去,回了水云居。 宴不吃了,烟花也不看了。 她把自己锁在水云居内,待了一夜。 谢灵玄知她伤怀,犹豫着,也没来敲门。 长公主问起温初弦,谢灵玄只说她醉了,先回房休息了。 “她这叫什么话。” 长公主听罢很是不快,“玉儿也醉了,不也在这儿陪着呢吗?” 谢灵玄柔淡笑笑,好言好语,替温初弦给长公主赔了礼。 这件事,也确实是他对不住她。 作者有话说: 小伙伴们晚上好~
第53章 祭祀[本卷完] 昨夜合家团聚, 人人尽欢,长公主特别恩准免了今日的请安,叫众人都宿个懒觉。 可远在晨光未明之时, 温初弦就起了。全哥儿的事像一块重石一样压在心头,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遥望天际,寒风如刀满目潇潇, 天与地都是苍白黯淡的。 温老爷觉得全哥儿不是自己的骨肉,所以对全哥儿的死并没什么太大的悲伤,只是捐了些钱财给收养全哥儿的那户人家, 仁至义尽。 温初弦乘了马车,直接赶往平民巷。 棺材匠已将全哥儿装殓好了, 小小的一个人,安静地躺在乌黑的厚棺中, 周围放着数朵惨白的小花。 温初弦倚在棺边,抚着全哥儿乌青的双目, 瘦削的骨骼。 听棺材匠说,小孩子昨夜瞪着大大而空洞的眼睛,死不瞑目,临断气前还在虚弱地喊着“姐姐”。 自从姐姐有了大哥哥后, 就忘记他了。 他独身一人被养在温家,大娘子排挤他, 姐姐却也不来看他。 他被赶出温家,姐姐还和他断绝关系…… 温初弦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她好后悔, 送全哥儿过继本意是保护他, 怎么就变成了催命? 愤怒开始淤积像摇摇欲坠的高厦, 是谢灵玄, 这一切都是因为谢灵玄。 她以后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谢灵玄死。 她与谢灵玄的仇,不共戴天。 因全哥儿名义上已是那对老夫妇的儿子,葬礼也不必多兴师动众。 雇了几个脚夫,便将棺材抬走了,埋的地方自然也不是温家祖坟,而是城北二十里的乱葬岗。穷人家连口厚棺都买不起,哪里有自己的祖坟呢。 温初弦亲眼目睹全哥儿被埋掉,悲由心生。 她母亲的骨灰,是她费尽了千辛万苦,才终于迁进温家祖坟的。如今全哥儿却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成为荒郊野岭一缕孤魂。 收养全哥儿的老夫妇看出温初弦是富贵人家的夫人,劝她节哀,尽早离开这阴晦不毛之地。昨夜才刚刚过了岁首,哪个贵人愿意在此逗留。 那对老夫妇也是苦命,一生无子,好不容易过继个儿子,还这样去了。 温初弦掏了些钱给他们,叫他们好好过日子,自己则独身在全哥儿的坟前发呆。 寒鸦乱叫,森森枯木,张牙舞爪,遮天蔽日。乱葬岗中尽是臭气浊气,时有蚊虫来吸血,她也浑若不觉。 上上签,她还真是抽中了个上上签呢。 直到二喜过来催促她该回府了,她才木讷地往回走。 …… 回到谢府,一切还是那么按部就班。 全哥儿既过继给了别人,就是别家的孩子了。温老爷尚且和全哥儿断得干干净净,谢家人就更没必要沾染这种丧事了。 值此喜乐吉庆的岁首之际,谢府中连小厮都穿红戴绿,唯有温初弦一身素净。 长公主见了,问清缘由,不悦地叫她脱下来。 非是长公主不通情面,而是这几日前来谢府拜访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温初弦乍然一身白麻,晦气不说,还以为是她谢家出了丧事。 弟弟去了,穿素服遥寄哀思当然可以,但问题是全哥儿已不是温初弦的弟弟了,名义上她穿不着。 温初弦被训斥了一顿,迫于无奈套了件颜色鲜亮的外袍,遮住那一身雪白。 头七那日,她躲到后院太湖石后一处最僻静的角落去,偷偷给全哥儿烧些纸。 在别处恐招惹晦气,此处却少有人问津。 汐月是在她百般求磨之下,才勉强答应替她遮掩。 “夫人记得一会儿早些回去,千万不可叫公子知晓。” 有谁敢在年节里烧纸的,怕不是咒主人家死,汐月怕极了。 温初弦嘶哑着嗓子答应,“我会很快的。” 汐月急得直跺脚,暂时到外面去,帮温初弦把风。 可越不想什么越来什么,温初弦刚没烧几枚纸钱,谢灵玄就出现在她身后了。 他道,“今日头七,我就想到,你会来祭奠你弟弟。” 温初弦眉心微动,见了谢灵玄,刚刚平复的心绪又淆乱起来。 “你离我远些。” 她存着虚弱的狠意说,“别脏了全哥儿的这块地儿。” 那鄙夷的语气,弃之如遗,仿佛在和一条狗说话。 谢灵玄也不快起来,凄清的月光洒下来,蓦然映得他凹凸的五官显得瘆人。 她不叫他过来,他却偏走上前来,一脚踏灭了她生的柴火。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昏黑中,纸钱纷飞。她被他拎起来,压在了身后坚硬的太湖石上。 “整整七日了。” 谢灵玄的声线很冷,冷得也像凛冽的夜风,“你已闹了整整七日了。温初弦,没完了?” 若是他死,她会不会痛七日? 温初弦双手被他一左一右固定在石壁上,呼吸为艰。 惨淡的月光只能微微照亮谢灵玄的半副侧脸,他的一只长眸中,是寒冷的火焰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楚的朦胧情绪。 像情意,但更像欲色。 温初弦迷乱地笑了下,“你们谢家就是如此赶尽杀绝的吗?我已躲你们躲到这里了,你却还追到了这里。既然那么嫌弃我,何不把我直接赶出去,叫我这晦气之人露宿街头,你不是更解气。” 谢灵玄听她撂下如此绝情之语,心下一凉,亦起了厌恶之心。 “你那倒霉弟弟死了,你以后就不活了是吧?萎靡不振,满腹仇怨,你是时时刻刻都表现出来谢府凌虐你,杀你弟弟了?” 温初弦定定质问,“难道不是吗?” 那要命的肺病,不就是谢灵玄故意染给全哥儿的吗? 是他往全哥儿身上泼脏水,让温老爷不认全哥儿,全哥儿才被迫过继,落得个饥寒交迫而死的下场。 她们姐弟俩的劫数,就是从遇上谢灵玄的那一刻开始的。 “你是罪魁祸首。” 她嗓音发涩,丢给他几个字。 说罢,便从他手下挣开,蹲在地上摩擦火折子,重新生火。 谢灵玄黑漆漆的轮廓伫立在她身后,犹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点点火星重新又燃起了纸钱,暖橘色的微光,映亮了温初弦半张如美瓷般单薄脆弱的脸。 “……” 他似妥协了,放任她烧了一会儿,不时回头望望,像是在给她把风一样。 温初弦恨他的残忍和狠毒,给全哥儿烧纸,其实并不想让他在场。 可她实不敢再一次驱逐这瘟神了,只得背过头去,低低地啜涕。 她精神略有些恍惚,好几次手指差点碰到火焰,她也浑然不觉。 谢灵玄长叹一声,矮身下来,也凑在了火焰之前。 温初弦不怿,故意避开他一些,他却夺了她手中的纸钱,丢在火里。 温初弦自嘲,“我连烧个纸钱也不得安宁。” 啪嗒啪嗒的泪珠落在火苗中,顿时被蒸成了热气。 他不理,只加速把手中纸钱悉数丢入火焰。想来他是在怕长公主发现,再发起怒来。 半晌便烧完了,谢灵玄再次将火苗踏灭,这次将火折子也踢到了湖中。 “起来。回房。” 温初弦慢吞吞地起身,谢灵玄已唤了汐月,将炭灰和火圈打扫干净。 头顶,七彩斑斓的烟花盛放,还是年味儿最足的时候。 谢灵玄抓了她的手腕,入手冰凉,连带她的袖子都被攥皱了,将她拉回水云居,不容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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