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废了几日,谢灵玉重新抖擞精神,来到温府欲再一次请罪,求温芷沅回来,却被告知温芷沅去了山上的慈溪庵,准备落发出家了。 何氏痛斥道,“谢灵玉,当初明明是你污了我沅儿的名声,我沅儿实在没办法才嫁给你的。你得到了她却不珍惜她,养妓纳妾,害得她小产,受了多少苦,又流了多少血?如今她说看破红尘,执意要削发为尼,都是你害的,你还来做什么?” 谢灵玉跪于阶前,执拗请罪,说什么也不肯走。 他记得谢灵玄说的话,就算是三步一叩首叩到山上去,也得把自己妻子求回来。 无妻不成家,他年纪已不小,实在经不起这样闹了。 温老爷见谢灵玉颇有诚意,心软道,“女婿,你跪我们是没用的,你不如赶快到慈溪庵去,直接求沅儿原谅你。若是去晚了一步,沅儿落了发,你们今生可就再无缘了。” 谢灵玉如梦初醒,匆匆命人备马,星火之急地奔到慈溪庵去。 求见了慈溪庵的师太,师太说确有这么一位女施主在,准备剃度出家,并不想见谢灵玉。 谢灵玉知道,一个未出世的孩儿活生生没了,那损元气、丢气血之痛,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一笔勾销的。 沅沅恨他,实是无可厚非。 他对身边小厮道,“下山。” 小厮大惊,“下山?二公子您就这么走了?” 谢灵玉二话不说折到了山脚下,掀起锦袍沉沉跪在粗砺的山路上,磕了一个头,然后一声不吭地起身,往前走三步,再跪下磕头。 小厮才明白,二公子这是下了决心了,宁愿跪上山也要把二夫人请回来。 只是他一向细皮嫩肉,养尊处优,没磕两步膝盖就红肿了,如何能撑得起从山底到山顶的几千级石阶? 小厮忧心忡忡欲搀谢灵玉,“二公子!您别拿自己的膝盖开玩笑!你这么磕下去,双腿会废的!” 谢灵玉浑若未闻,重重甩开小厮。 他决心既坚,悔过心又诚,每磕一下都甚是用力,不到半山腰额头就已渗出了血筋,双膝也磨出了泡。 小厮替他叫苦,匆匆奔上山,求慈溪庵的师太告知二夫人一声,求她速速下山劝一劝谢灵玉。 温芷沅本正在庵中念诵佛经,闻此心下一软,有些不忍。 她来慈溪庵,其实并没想真落发为尼,只是见谢灵玉把她撂在娘家多日也不闻不问,才出此下策,逼谢灵玉低头,请她回去。 她深知男人本质上都是花心的,这次若是轻轻易易地原谅他,以后谢灵玉难免还和花奴纠缠不休,即便没有花奴,也会有其他妾室。 所以她要趁着这次机会,给谢灵玉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叫他至死不敢再拈花惹草,才能保证自己以后在内宅的地位。 小厮哭天抹泪地求温芷沅,温芷沅痛然紧闭双眼,忍心施为,不冷不热道了句,“若他真能磕上山来,我会见他的。” 小厮一溜小跑又奔下山去找谢灵玉,此时谢灵玉已过了半山腰,额头和膝盖全流血了,整个人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他闻温芷沅所言,抖擞精神,顽强坚持着说,“好,既然沅沅肯原谅我,我就算是爬,也一定爬到山上去见她!” 谢灵玉这般拼命引来了周遭不少香客的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许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谢氏那不学无术的二公子,竟也浪子回头了。 也有少数人可怜温家嫡姑娘,若温芷沅嫁了谢家大哥儿,肯定被养在福窝里,又怎会有此落发出家之厄。 叩首上山说得轻松,到了后半截谢灵玉已神志模糊,必须靠小厮搀扶才能跪得下去。血迹断断续续,洒在寒凉的山阶上,淌了一路。再到后来,他膝盖和额头都已血肉模糊了。 “公子!” 此时山顶已遥遥可望。 温芷沅实在不落忍了,从庵院中出来眺望他。 谢灵玉眼前一黑,晕了。 温芷沅轻呼,急忙奔下来,抱谢灵玉倒在自己怀中。 谢灵玉气息奄奄,眼角淌着泪水,叫了声,“娘子……” 便再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时,他暂时躺在慈溪庵简陋的厢房中,浑身好几处都裹着厚厚的纱布。 和煦的阳光洒落而下,温芷沅正伴在他榻边,给他温着药。 “我可以和你回府去,”她开门见山地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谢灵玉虚弱一颤,“再让我从山脚跪上来?” 温芷沅啐了口,“我要那作甚,于我有一点好处吗?你若想我回去,须得答应我努力读书,考取功名,起码过了来年的院试。咱虽不比玄哥哥官居一品,却也总得捞个官做。若是你还不学无术,我宁愿出家也不……” “我答应你。” 谢灵玉握住她的手,打断道,“我答应你,院试,春闱,秋闱,我会一样一样地给你考下来。” …… 谢府,花奴躲在石柱后看见温家小姐的东西往回搬,便知谢灵玉成功了,他夫人已原谅了他。 人家夫妻二人和和美美,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如今商氏半死不活,暂时没空理会她。她也没必要一味和温芷沅争夺恩宠,留在二房了。若想走,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走,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能走去哪儿呢? 年少时的爱恋,都似无情的流水,终抵不过门当户对。 像她这样往深门大院里走一遭,得罪了当家主母,还能留得性命出来的,已经算是万幸了。 她还是回青玉巷去吧。 找几个恩客,靠自己赚钱,倒也不用这般寄人篱下地过日子。 只是对于恩客,她再也不会付出感情了。 · 扫除了这一切阴霾后,吉祥喜庆的岁首终于到来,瑞雪普照大地。 长公主头簪红花,乐呵呵地受了两对儿女的拜礼,各自给他们封了红包。 本是一家人,在过去的这一年中虽有隔阂,但终究打断骨头连着筋,是要同舟共济、守望互助的。 跳罢了傩舞后,谢灵玄不愿跟谢灵玉等人一道挂无趣的对联,便独独领了温初弦,到热闹繁华的长安城街市走一走。 街边处处悬灯挂彩,拥挤不透,遮帏屏,搭布棚,演连袖舞。烟火隆响,连属不绝,令人走在街衢上都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 温初弦与谢灵玄牵手,几度被人群冲散。 遍地都是红彤彤的炮竹皮子,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喜庆得不得了。长安作为本朝都城,许多洋人也慕名来访,说着满嘴令人听不懂的方言。 然极端的热闹,便是极端的孤独罢了。 谢灵玄给她买了一个面具,是兔子头形状的,挂有两条宝蓝的穗,他说她哭起来眼红得就像兔子。 温初弦对这种带有轻辱意味的礼物深恶痛绝,便满大街寻找狗熊野猪的面具,也送给谢灵玄,他戴这些兽面具才真正名副其实呢。 谢灵玄道,“你不如买一把剑送给我,剑客才最潇洒。” 温初弦冷呵,他还主动要礼物,真以为他们在谈情啊。她戏谑说,“夫君自己就是剑了,还买什么。” 剑,便是贱。 谢灵玄眸中的朦胧清辉顿时消减了些,手上一抓,便将她挟到了角落处。 温初弦轻噫一声,被他冰凉的唇无情地堵住,吻中夹杂着小雪糁和细淡若无的檀香之气。 她的唇顿时就肿了,又红又肿,胭脂飞红。领口衣衫也沾了丝凌乱,充满了风花雪月之气,浑像刚从勾栏里逃出来的。 谢灵玄笑睨,“那现在呢,谁显得更贱一些。” 温初弦难堪地戴起斗篷帽子来,内心把谢灵玄咒了千般万遍。 好记仇的东西。 一场出游,不欢而散。 回了家门,温初弦欲唤了汤水沐浴。 谢灵玄还在,她没办法将他赶走,只得当着他面沐浴。左右这副身子他也碰过无数次了,她没什么好避讳的。 他漫不经心靠在一旁,瞧着一卷儒家经书。脖子低得累了,才抬头来看看她的身姿。看得心安理得,倒也毫不避讳。 蒙蒙天光泄进来,水花的哗哗声,和灯烛细微的噼里啪啦声,相得益彰。 晚间用家宴,公爷给家中每人发了一枝月季,是他在花圃中培育出来的新品种。 长公主表面上斥责谢公爷不务正业,暗地里却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是年少时就相爱的夫妻,如今上了年纪,却还心心相印着。实不枉当年长公主弃了王公贵族不嫁,执意下嫁给公爷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亭长。 谢府的三对夫妻中,年轻一辈各怀鬼胎,倒是父母一辈更自然温馨。 温初弦无声无息地吃着眼前菜品,余人喧闹劝酒,她也不凑上前。 想来若是她嫁了玄哥哥,也会如长公主和公爷这样,到老都过得很幸福吧,可惜只余一片酸恨。 饭毕试年庚,一家人围在一起占卜来年的吉凶。 正自闹闹哄哄间,二喜忽然进来,对谢灵玄耳语几句。 二喜本是个黑脸的糙汉子,此刻却面如金纸,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温初弦好奇也想问问,却在此时蓦然抽中了上上签,温芷沅催促她赶紧开签许愿,她只得先开签,闹闹哄哄的,这岔便被打过去了。 谢灵玄驱退了二喜,神色如常地支颐在桌边,瞧她开完签。 签辞大吉大利,恭喜嫉妒声如潮。 “初弦是今年第一个好彩头!” 温初弦一时也被气氛染得喜悦,面色潮红,如阡陌暖春。 谢灵玄对她道了句恭贺,顿了一顿,“娘子随我出来一趟,有些你娘家的私事要和你说。” 温初弦一凝,随谢灵玄来到偏殿的暖阁中,忽浓忽淡的花香把室内熏得犹如热乎乎的春天。 温初弦手里还捧着月季花枝,和自己刚刚抽中的上上签签辞,“夫君找我什么事啊?” 谢灵玄信然坐下来,指了指桌上清酒,“不急,先尝尝这酒味如何。” 温初弦将信将疑地端起来,酒冽而辣,后劲儿醇深,仿佛喝上一口便醉透汗毛。 她推辞道,“这酒太烈了,我喝不了……” 谢灵玄似笑非笑,温柔雅致地又给她斟了一杯,“我敬娘子。” 酒已送到了她唇边。 温初弦无法,只得又咽了下去。 两杯下肚,就感脑袋犹如铅重,被辣出了眼泪。 她揪住谢灵玄的衣襟求他不喝了,他却依旧给她又满了一杯,“娘子再饮最后一杯,我告诉娘子那桩事。” 温初弦只得强忍着又饮下去,她头晕脑胀,意识已不是那么清醒了。 “夫君到底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谢灵玄道,“都说酒能壮胆,我劝娘子多饮一杯,也是为了娘子好。”说罢自己也斟了杯冽酒,呷了口,轻轻道,“你弟弟,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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