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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时间:2023-10-27 13:10:02  状态:完结  作者:衣冉

  他没有听,且厌恶这等挑拨离间之辈,将其逐出东宫。

  永安五年,他九岁。

  独自猎下一头鹿,父皇高兴赏了酒。他喝下一口,昏睡整日,太医来诊,道体不耐酒,薄饮即醉,切不可多喝。

  谨慎起见,他让人斟了一杯来细闻,恍忆起何处曾饮过,细细思量,心底逐渐发寒。

  ——慢慢记起小时候被乳母诱哄喝下去的柘浆里就搀着这个味道。

  他惊疑不定,问:“四岁孩儿可以喝吗?”

  太医大惊:“沾染不得,别说殿□□不耐酒,便是寻常幼子也体弱阳虚,饮此也有殒命之嫌……殿下多虑了,谁会给幼童饮酒?”

  不知是烈酒伤身,还是得知真相伤心。那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热数日不下。

  母亲衣不解带在旁照料,搂着他,泪水一滴滴的落到他的脖子里。

  最昏沉的时候,他听见哭声,一股急切从心中升起,拼命睁开眼。一眼便看见父皇一夜之间苍白的鬓发,面色凄怆望着他,神情悲伤欲绝。

  母亲没有看见他睁开了眼,泣涕连连:“陛下,麒麟属土,我朝属水德,土能克水,凌儿自幼多病,恐怕就是福薄不胜尊位。”

  他想起白泽属水,忆起夕日宫人的话,多希望自己从没醒过来。

  这一睁眼,成了一生之憾。

  他命硬,熬过那一遭,而后滴酒不沾,独居东宫,只向两宫晨参暮省。

  一直到永安八年,齐泽四岁时,生病殁了。

  母亲日夜哭泣,几乎失明,也随之大病一场,他日夜侍疾,衣不解带。母亲人苍白如死,枯槁如木,眼如干涸之泉,如此经月,才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凌儿,凌儿……原谅母后。”

  心照不宣。

  他点了点头。

  母亲的病根是那时候坐下的,从那之后,一年总有半年都在榻上。

  永安九年,她这一生比儿子还要重要的敌人、端懿皇太后、自己的祖母,薨逝于长信宫。

  之后就是大厦崩塌,永安十年,张氏之乱,夷三族。

  他曾和已故父皇那一年有过一次对话,在残阳似血的暮色下,满头大汗的弓马后,难得的一次敞开心扉的话。

  “太子觉得张氏之乱杀的人太多了?”

  他是太子,不能为叛徒说半个字。但这不能改变他觉得残杀幼童是禽兽不为的暴行,只以沉默相应。

  父亲笑了:“你当朕是铁石心肠吗?”

  一片斜阳之廊,只有二人,他衣襟开敞箕坐,肚腹袒露,十分随便。

  “那三岁的张光是我舅舅的孙儿,出生那会儿朕还抱过他,这么软的一小团。”他在胸口比了一比,又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太子,哎……国之初成,即有兵、法、刑以御敌、靖世、驭民。如若人人都是善人、仁人,不修兵戎就相安无事,不定规矩就自生章法,不施赏罚就循规蹈矩,要国何为?要朕何为?”

  “儿懂。父皇说过,立国以法家之霸道与儒家之王道杂之,不可纯任德教。”

  “错了,错了。”父亲大笑着反驳了他自己才刚刚说过的话:“这都是我骗自己的话。什么霸道、王道。什么法政、德政。我要做些违背良心的事了,就告诉自己这是为大局着想,这是霸道,是为江山万年稳固之计。”

  冷笑摇头:“今日还是……还是不提黎民百姓吧,苍生已经实苦,不堪掺在我们争斗里,昨日作了锦上之花,今日再为……伐异之辞。”

  又安静了很久,最后一点夕阳都要从屋檐上沉下去了,他下一句话才慢悠悠响起来。

  “当有一日,你周围的人都在盼着你死的时候,你不会对他们留一点情面的。”

  那是唯一一次,他那以纯善德政、雍敦厚道出名的父皇在他面前展露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转过头,天阴得很,神情也辨认不清。

  父皇张口想问什么,最终没有问。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次谈话终结在这场诡谲的对视里,那是他最后一次单独和父亲说话。

  父皇到晚年性情大变。

  他为政之初,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仁厚德重。到晚年一改作风,专擅嗜杀。

  他放任甚至催促外戚、朝臣向着太子聚集、汇拢,培养起他自己的人和威望,像参天大树悉心培育一株会把自己绞死的藤蔓。

  病渐笃那年,更是背离诸侯,发布推恩之令,镇压了第一波反派,带走三个诸侯王,并在永安十二年下旨让章华除国,和章华长公主于同年病逝。

  脏手便仓促离去,留下“简”这个不好不坏的谥号。

  甚至没能追封庙号。

  ……

  齐凌的梦杂乱飘忽,一幕一幕都笼罩着夕色,与和孝简皇帝谈话时一样。

  一时看见父皇转过头来,阴冷盯着自己。

  一时看见母亲含泪拽着他的手,喃喃着在她去世之前问的那句话:“我虽嫁作天子妇,也是郑氏女。”

  看着朱晏亭跪在清凉殿,流着泪望着他:“可我生下来就是章华国王女了。”

  他看到齐鸿拽着他的袖子,齐渐捧着一把与他人一样高的弓奔来。

  看到齐湄咯咯笑着唤皇兄。

  看到老燕王持剑跨上马。

  看到豫章王后谢掩歪着头,发髻上插着一朵宜春花。

  豫章王闯进门来,嘴里说:“陛下竟生母葬礼行诛杀事。”

  刘凤之说:“昭台宫行刺之事非皇后不能为,陛下早决。”

  曹舒禀告:“恒王殿下逗留禁中,用心不轨,陛下早决。”

  “陛下早决。”

  “陛下早决。”

  “……”

  嗡嗡不绝。

  他都知道。

  黑色暗朝从四面八方涌至,没过身躯,钻入眼鼻。

  一呼一吸都被潮水拖拽,拉着他往下,直要沉入看不到底的深渊中去。但黯淡暗河的水面,又像是飘着一点幽若萤火的光。

  只有鸽卵大小,白光莹润,忽大忽小,忽然就被风吹得缩成极小极小的一团,又慢慢奋力的膨起来,弱小得一口呼吸都能吹灭了,但又实实在在的亮着。

  他不敢,又忍不住。

  终于慢慢睁开眼,微光淡去,是朱晏亭含泪的眼睛。

  她赤着足,凌乱中衣裹身,头发湿了,睫毛湿成一缕一缕,不知什么水,从眉睫之间留下来,淌过汗湿的脸。她浑身都湿透了,纱衣紧紧贴在身躯上。

  似真似幻。

  外面很安静,没有下雨。

  他想问:“你怎么来了?”

  “没人跟着你吗?”

  “快去换衣裳,不要着凉。”

  可身体十分沉重,出声很困难,去繁化简,只有两个字。

  “别走。”

  她喘出一口气,笑了开,眉头却紧紧蹙着,睫毛下的水却像断线珠子一样下掉,滴在褥上,肩上,似关中八月下一个月都不会停的大霖雨。

  她浑身在颤,触到帷帐,帷帐就一阵抖。膝头放到榻上,慢慢俯下身来,避开他的伤口,乌云样的头发痒痒的拂在心窝,手置他胳膊,脸伏臂侧。

  他被她这个带着浓浓保护意味的动作惊到了。

  她轻得可怕,几乎察觉不到重量,就像一团云雾,轻柔得堪称渺小。

  他们二人中,他一直是强势的一方。

  她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赐予,也被自己随意的剥夺,已经被拿走了太子、权力、尊位、仆从、宫殿,一无所有。

  只还回去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金印,那分明是给她最后的退路。

  可她握着拿回来仅有的那一点点东西,不知怎么竟从羽林军里孤身闯了回来……

  那一刻,他突然明了,为何李弈三番五次,愿意为了她去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还有一章,但是写改到一半被抓去加班,接到活时间紧任务重,第二章 今天不出来,本周之内发。 】感谢在2021-12-01 20:01:51~2021-12-09 16:0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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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山河(十)

  第一缕晨曦照往宫楼的时候, 尚书台和黄门署的灯火还没有熄灭,一撂一撂文书高高垒着堆满了奏案, 来往之人行色匆匆。

  数日前起, 皇帝几乎不理政事,这里就成了宫署中最繁忙的地方。尚书台职权刚刚加大,选贤任能、监察弹劾诸事都收了上来, 一切制度草创,却缺了最大的主心骨。

  本来,皇帝设大将军、光禄大夫等三人同领尚书事就是不放权、一切自己抓的意思。

  第二次序的大将军李延照现在又带兵在雁门。

  再往下, 谢谊是来中朝挂个名, 光禄大夫魏绾不敢拿主意。

  往前涉祭祀兵戎、劾案百官执行诛罚、郡国上计考课等最重要的事还有太后可以决断, 现在太后也殁了,巨大的权力空洞就此出现。

  但由于政事定夺已经需要尚书台的符印,一切还是围绕着尚书台,只不过已变了味。

  从前只是负责文书杂务、传递消息的内监反而成为了实际上的定夺者:明面上尚书台的主管、掌文书众事的中书谒者令曹舒;主符节事、谴使、授节的的符节令;掌握着玉玺、虎符、竹符一半的尚符玺郎中……甚至周清这样在御前的中常侍。

  亲母早逝、子息单薄、兄弟大多尚幼的皇帝在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暴露出了最大的弱点——年轻天子才以少府尚书台为抓手攥住的巨大权力,立刻呈现旁落内监近臣的隐患。

  对这个局面最不满的就是丞相郑沅,本来从前由他单独抉择的两千石以下官员监察任免之权,现在文书草拟以后要交尚书台, 由尚书台再来颁告,任免都被积压案头, 迟迟下不来。

  朝议也一再拖延, 无法上呈。

  郑沅颇有微词——

  “现举倾国之力用兵,十万火急军机奏要皆累于案牍之上,边塞乌云蔽日,长安还不听一声雷响, 反闻殿前黄雀在梁下嘈嘈切切, 这是何等奇观?”

  “我辅国相邦, 尚不能通天听,不知国之何似!”

  郑沅使人递了几次符印依旧未得召见,又端丞相之架不肯纡尊亲叩玉阶,这日下了急令,遣御史中丞觐见。

  御史中丞比较特殊,虽名义上是千石外朝官,隶属于御史大夫这个“副相”,但却是殿中臣。拥有可以通行禁宫的符印、主管宫内诸事、受公卿奏事:宫内外传递信件、物品等都需加御史中丞印,职权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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