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如若,皇兄真的熬不过去……他苦心经略的江山朝局,难道真的要托付给黄口小儿和外戚吗? 当下内乱森森,外族虎伺。 齐家的江山真被未足两岁的太子掌舵,会是怎样的人心不定,风雨飘摇? 周清说:“殿下的叔叔全家身死者十之有九,兄弟筚路蓝缕,战战兢兢,头悬蹀躞图谋大业,尚且不能成。而今殿下只需要……饿上几天,便有夺取皇位的可能,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便宜的好事了。” 齐渐初时对周清的谏言大是反感,心里贬斥他满心里盘算着不忠之想,欺负孤儿寡母,为人阴损,谋划也卑鄙。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取检举周清,当太医来时,竟下意识却按照周清说的闭目佯装昏迷。 他告诉自己便权当缓兵之策,或可观察禁中是否还有周清这样的人图谋不轨。 但到第二、三日时,想的已全是若有一朝得掌大权,该如何了。 大不了…… 大不了夺权以后,对皇兄的儿子好好抚育,等他长大以后再把皇位交给他。 …… 如若。 如若得以继承大统,威风凛凛的十二章纹加身,冠盖长旒,威加四海临天下。 孙氏应当再也不敢随便将他赶出门了。 她会俯身低头,轻轻柔柔叫他“陛下”。 她会成为天下最高贵的女人,命妇都要向她叩拜。 他那襁褓之中的儿子,也许也可以住进他从小仰望而不可企及的东宫,自己可以赏他大片大片的封地,供他万世之继,让天上的星辰都绕着他。 恐怕连齐湄那个从来看不起他的衰女子,都会娇着嗓子唤皇兄了。 还有那个算计临淄王叔家财、以为娶了同昌就登龙门走狗赵睿,仗着自己是御前红人从来都用鼻孔看他,再也威风不起来了。 还有,谏议大夫的妻子王韫素姿态高洁,曾斥他登徒子。一定要召她进宫,看她今时今日,复作何态? 如若成功,要怎么回去告诉孙氏这个消息呢?是叫人传旨上门,还是把她唤到椒房殿,吓她一吓。 齐渐饿着肚子在偏殿里装睡的时候,眼前一会儿浮现他妻子孙氏穿着凤袍的样子,一会儿浮现儿子戴上太子的冕旒、朝他憨态可掬的咯咯傻笑的模样,从未正眼看过他的父皇在夸他……他忽睡忽醒,但梦里梦外都被一阵嘤嘤呜呜像猫叫一样的声音笼罩着,这声音从重重壁障间穿过来,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间杂破嗓嘶声,令人后背发凉,附骨之疽般让他不得安眠。 桂宫怎么会有猫叫呢? 齐渐心里渐渐惧怕,却不能问。 躲在被子里也觉得四肢发凉,数着宫漏一刻一刻的熬日子。 饥饿、干渴、困倦、疼痛、惧怕……仿佛没有尽头。 他渐渐便开始厌烦起皇帝不好不坏的伤情来。 甚至心底隐隐盼着他,早日驾崩。 此时,齐渐眼角发黑,面色惨白里透着黛青,吃完那一块干裂饼饵,擦干净嘴角饼屑,对周清打听皇帝的伤情。 周清官职属于御前的外围,其实根本接触不到皇帝,也不能了解伤势,只能凭太医的脸色、御前人的变化、羽林军的行动来判断出些蛛丝马迹。 他唯恐齐渐这个愣头小子吃不住苦,只得哄骗。 “今日已是日薄西山之兆。殿下只需再忍耐一两日……” 齐渐心里发燥,还欲细问,周清恐怕应答太多,露出破绽,忙道:“奴婢在此盘桓太久恐招人怀疑,殿下谨记,奴婢于门外击掌三下即为山崩之兆,殿下可俟机而动,先收南军,诛赵、刘二人,请中书谒者令颁遗诏,乾坤可指日翘足以定。切莫犹豫,错失良机。” 齐渐哑口无言,点了点头,重新躺回榻上。 周清给他清理被子里的饼屑,跪在地上,趴在地上,手指压着一粒一粒的白,都舔到自己口里。精细的不留下一点点痕迹,又把挂钩上的帐幕垂落下来,向当中合拢,慢慢压好。 “阿公。”齐渐躺在帐里,悄声问他:“桂宫是不是闹鬼?” 周清菊花一样布满褶子的口裂开,心里耻笑他羸弱,如哄孩童一般哄他:“我的好殿下,禁中是天底下阳气最重的地方,天子有神庇佑的,恁大龙气压着,哪有冤魂作乱,怎么会闹鬼?” 齐渐声音发着紧:“那我怎么听到有猫叫?嘤嘤呜呜的,一晚上也不停。” 周清愕然:“猫叫?” 齐渐悚然而惊,一时背后寒毛都立了起来,声音也颤了:“莫非无人养猫?” 周清踟蹰道:“兴许是有的……” 他面色阴郁,若有所思,慢慢退身,忽一拍脑门“哦,那呀!”回头过来:“殿下说的是那个声音吧?” “什么声音?” “那哪是猫叫。”周清笑道:“那是皇太子的哭声。” 老太监声音浑像含了块炭,压得太低了,如被砂纸磨着,嘟嘟哝哝,絮絮叨叨。 “没见爹娘的孩子,怪可怜见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1-18 09:46:45~2021-11-21 10:0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蕤 10瓶;啊皎 4瓶;酒窝 3瓶;倦倦的小石 2瓶;可乐一瓶、Lind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山河(八) 周清从齐渐处出来, 迎面正撞见两个卫兵,鼻尖差点撞着刀。 唬得嗳哟一声, 魂离了壳, 以为大事败露。却见那两人如未见着他一般,匆匆前行。 惊魂未定,小声跺脚啐了口:“撞命去, 不速死。” 转头唤了两个中黄门来问。 禁中此时处于非常微妙场面中,内监与卫士共守严秘、相互依存,又泾渭分明、互相抵抗。 内监以中朝官、中书谒者令曹舒为首;卫士以羽林中郎将刘凤之为首。 如有外人至, 如昨日丞相执印要见, 则是集力共御。 若无外人, 则是卫士忧疑内监操控君上,内监忧心卫士仗武作乱,又互疑起来。 是以但凡出现一点风吹草动,都少不了口耳相传,更遑论羽林军似乎在异常集结,周清一来探过去,得知一个令他惊骇万分的消息——皇后来了。 …… 此正日昳时, 太阳西移,流淌的烈阳似要将瓦当烤化, 一把一把锃亮的刀映出雪一样亮光。 在皇后“再拦即诛”的严令下, 今日去昭台宫迎接的椒房殿内监、女官齐刷刷在原地伏跪。 一射之地,唯有朱晏亭一个人的足音。 她徐徐靠近,手执金印,问:“羽林中郎将刘凤之何在?” 顷刻, 羽林右监至, 深深行了军礼。 “让路。” “陛下严旨, 无诏不得入。求殿下勿置臣等于炭火之上……” “不关你的事,你退下,叫刘凤之来见孤。” 羽林右监左右为难,只得道:“中郎将今日未当值,烦劳殿下稍候,臣这就使人传讯去御前。” 做了个手势,望楼上卫士得讯,挥舞旗帜,向里传讯。 朱晏亭等了一会儿,本能感觉不对劲。 陛下昏迷,御前风云莫测,明晦不定。若此刻有人在他左右,能垄断上意,代行君令,必然会下旨遣返。如果真的有人代行玉玺,将立即奉旨回未央宫,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心中忧思盘桓,视线沿着长长阶梯,一直望到顶。 桂宫的明光殿,顾名思义,恢弘堂皇,昼夜光明。 皆以金玉珠玑为帘箔,土木衣绮绣,处处明月珠。阶梯合九九之数,自下往上看,如天阶登云霄。 骄阳正烈,宇廊金色灿烁,玉阶白的发光。 她双目被阶梯上倒映的光刺得发疼,面上却露出了笑容,转目前视羽林右监:“今日午时,孤觐见于兰台,陛下口谕召孤随侍。因孤在后更衣,延误些时,紧随御驾而至。孤奉旨登明光殿,不敢拖延。你等要拦,就执槊横刀来拦。” 说罢,拂衣从容向前。 卫士手槊锋粲皪刃光映她面上,她却仿佛对着的不是刀兵,莲足生风步摇也未动。 顿时,哗的一片刀兵坚甲撞击之声。 近处的几个郎官往后退了几步。最当先执槊的那人不过是个少年郎,在她的逼压下,颤巍巍生惧色,汗水如瀑,黝面如洗,手放在刀兵上,吞口刀鞘都在颤抖。 “殿下……” 朱晏亭脖颈便在槊尖三寸之处,她莞尔一笑;“你要对孤不敬?” 足下不停,迎着槊锋直撞向前来。 那少年郎唬得双足发软,手忙脚乱的后撤长槊,撤的太快,竟一下跌在了玉阶之上,想到险些便要伤着皇后,腿脖子转弯,半日都站不起来。 “有过则改,赦你无罪。”朱晏亭垂目掠过他,翩翩饶过其身,一步踏入了禁内。 这一下连羽林右监都吓住了。 他脸色豁然发绿,连连唤了几个名字,但谁也不肯当出头鸟——差点伤到皇后那个少年郎,还面如土色,没能爬起来。 右监手握在刀柄上,又颤着放开。眼睁睁望着朱晏亭衣袂拖阶,沿着玉阶不疾不徐拾级而上,当真如奉了御诏一般。 他心中万念纠缠,汗下如瀑,冠下湿了一重,一念之差,最终没有挥下手。 …… 周清溜到一处栏杆后窥视,远远看见皇后竟然已经孤身闯入了禁中,暗骂羽林军无能。 但他看到长长高高的阶梯,又稍稍松了口气。 因皇后强闯,虽羽林军畏她淫威未能拦住,但好在没人敢来搀引。 九九八十一数的长梯,整块整块高足两尺大石砖凿成,又正逢烈日底下。便是宫中深养的洒扫宫人都懒于徒步登上。 更遑论这等烈日底下。 皇后这日依诏还宫,身着青上缥下、裙裾绣繁复穗状流云的沉重礼服,空桑九兽黄金山题,凤尾簪、白虎珥珰、金玉臂钏、肘系香囊,还有腰间沉甸甸翠琅玕。 从此处往下看,那小小一团幽影投在庞大玉阶中央,似广袤原野当中一点云痕。 关中可以将人烤化的八月烈阳照耀着,白色玉阶明晃晃亮成一片,皇后长身之浓影缩得只足下半弧,投在阶上。身影像是从未移动过,却又像在极缓的步步靠近。 她浑身华灿,莲步姗姗,望在周清眼中却如神煞修罗。 周清从背脊里泛出凉意来。 转身逃也似朝禁内奔去。 他凭着年老资历,获中常侍之衔,与曹舒同样头戴貂蝉华冠,平日稳重似对潭老木,今日却跑掉了貂毛尚不自知。 寻到几个共谋,在暗处筹谋。 一合计,皇后来意昭彰,正为控制御前,控制太子而来。 若叫她掌控了御前,则大事休矣——众人如临大敌,双股站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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